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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识时务者的骸骨,但这条路一定是人走得多了才形成的。既然大家都能走,你又为什么不走呢?不走的人也只能是腐烂的骸骨!所以现在,我必须调正我的步伐,好在我偏离人间正道的程度还不是很大。
通知书还没有下来,我去办事处问了一下。“你问这个干什么?”仍然是那个戴眼镜的干事,他透过厚厚的镜片望着我说:“你放心,不会把我忘了的。就在家里等着,工作下来了就去干。你问招工办干什么,招工办也和我一样,不过起个桥梁作用。”想想也就是这么回事,只不过他介绍的是临时工作,而招工办介绍的是正式工作。看来我是没有必要去招工办了,我总觉得,别人不了解我是缺乏和我沟通。记得当初到这里来的时候,这个干部也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可是现在,怎么和我说这么多的话呢?但是,“不发作时则如常人。”你现在不过没有犯病而已。看来要让别人了解自己,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可一想起他们依据的仅仅是那张医院证明,我仍然有点愤愤不平。不过当初,既然免下办认可了,那么今天,招工办仍将认可下去。他们似乎都没有错,错的只能是我自己!就连舅舅们,也把他们当初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认为是我不愿上山下乡,是我造成了今天的结局,可我当初,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呀!我忽然觉得,我被人捉弄到了一种非常可笑的地步,捉弄我的不是舅舅,更不能是奶奶,是谁呢,我也说不清!
但是任何事情都是有一个公理的,也就是舅舅说的所谓规矩。你当初不愿上山下乡,看着同学们到农村煎熬,你却躲在大城市里、依偎在你奶的膝下。现在,同学们经过三年血与火的磨练终于出来了,而且个个几乎都有一个光明的前途,于是你懊悔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别人在农村磨练时,你在干什么呢?你在锅炉房里听工人们聊着性爱,并且还付诸实践。那么现在,你就喝你自酿的苦酒去,你懊悔什么?这样一想,我的心理倒平和了一些。有付出才有回报,我没有付出,自然也得不到回报,可我又得到了什么呢?有一失必有一得,我得到的似乎只有晓梅和一个呀呀学语的女儿。
“你还要得到什么呢?”晓梅说:“你二十岁不到就当了父亲,你还不满意,还要想什么?”“你一个家庭妇女,懂得什么。”“谁说我是家庭妇女,今天我已经去厂里报到了。”“报到了,好。怎么说?”“什么怎么说,今后我就是工人了,不准再管我叫家庭妇女。”“行,不叫你家庭妇女了。给你分工种了没有?”“还没有,正在办学习班。”“没有说工资多少?”“工资按一级工对待,三十六块五。”“挺不错了,我要是能分个你这样的工作就行了!”“你就关心工资?”“那当然了。毕竟是国营厂,一去就按一级工对待。”“那咱们换换吧,我倒想去区办厂呢。”“我还没有分,怎么和你换?”“你不管分到哪个厂,肯定就在附近,咱俩一换我不就可以照顾娃了。我都问了,男的在纺织厂工作都比较轻,不是电工就是机修工,你去了还可以学一门技术,工资也不低。”“咱们压根儿就不能换,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咱们一换它厂子还关门了不成?”“厂子倒不会关门,但是社会的秩序乱了。”“什么秩序不秩序的。”“要不怎么说你是家庭妇女呢。社会是按照规矩运行的,无规矩则不成方圆。如果都可以换的话,那还不乱套了?”“你说的也是,那我就在纺织厂呆着?”“可不就呆着。”“那我照顾不了娃怎么办呢?”“到时候我也能拿三十六块钱的话,就雇一个人看娃。”“还不知你能拿多少钱呢。”
晓梅一说,我的心里蓦地一凉。女的去纺织厂大都是熟练工种,不需要学徒,而我去的厂子就说不定了。小陈不是说,皮鞋厂还要学徒三年吗,那么其它的厂子想必也一样了。学徒三年,十八块五,这确实是我不敢想象的!这意味着,在这三年里,我不仅不能养家,不能给奶奶钱,甚至她们还得贴补我!以前总是想着能去什么厂子,实际上,能拿多少钱才是最主要的。如果我也能象晓梅那样拿三十六块钱的话,那么这个工作、这个厂子,对我来说也就是必需的。这也就是我要在糖厂转正的原因,如果能如愿的话则不需要学徒,但是又不能,由此看来,给我分什么厂子都必须去了。也许,不会是十八块五、学徒三年吧?也许,会和晓梅一样……但是,“你先人儿坟上没烧那轳辘壮的香,你不要总想着好事!”小舅的话虽然不中听,理却是直的。三年来,现实的风早已把我那些美好的设想吹得无影无踪,如今我还有什么奢望呢——我是得有个思想准备了。
不知怎么,我隐隐觉得,那个决定我命运的时刻就要到来了!是喜是悲,是福还是祸?凭着三年的社会经历,后者的可能甚或更大!但是,我还是在那个厂子的门前又转了转,并且还进去问了问:“你们厂这次有招工名额没有?”“有,但是必须由招工办统招,我们没有权力私自招工。”这我当然知道,社会是按照规矩运行的,但是我又为什么进来问呢,莫名其妙!最后,我甚至到那个皮鞋厂门前也转了转,也莫名其妙。总之,我这两天的行为很反常,有时白天也做一些荒诞离奇的梦。面前时而是那个厂,时而又是皮鞋厂和火柴厂;时而是刺鼻的流酸,时而又是飞转的带锯。最后,竟出现了老陈那张呲牙咧嘴的脸!老陈的脸旋即又被一座圣洁的殿堂遮蔽了,她通体透亮,发着灿烂的光,在绚烂的朝霞中熠熠生辉,我捧着通知书向她走去!她门前的阶梯竟永远也走不完,越走越长,越走越陡峭,竟然向天上通去!正惊异间,赫然又出现了另一座殿堂。比前更加壮丽、更加辉煌;但见祥云笼罩,瑞气遮漫;彩雾千重,霞光万道。我手搭凉棚、侧首一望,但见琉璃瓦的廊檐下镶有一匾:“xx大学”——是西北那所著名的学府!“招工通知书”竟然也成了“录取通知书”,封面是烫金的图案,里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常友新同学,你已被我校录取,请务必前来报到。”我把它捧在胸前,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去……
“常友新。”门口还真的有人叫,是邮递员,他递给我一个信封。“通知书下来了?”晓梅从屋里跑来,她一把夺去了信,我竟然连落款也没有看清……
第六十六章
和以前一样,结局仍然是我想象不到的。在此之前,我脑子里压根儿也没有出现过“橡胶”二字,如果不是信封上写着这两个字的话,我还真不知我们这个区有这样一个橡胶厂。当然,我孤陋寡闻、阅历有限,不知道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和橡胶发生关系却只能始于今天。虽说日常生活中和橡胶有关的东西也不少,但与我直接挂起勾来的却不多。晓梅说:“自行车的轱辘是橡胶的。”可截止现在,我也没有自行车。那辆破车最后得知还是老陈的,于是也物归原主了。因而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是橡胶的。晓梅说:“暖水袋是橡胶的。”“暖水袋咱们也没有,说给娃买一个一直也没有买。”“这次你去了橡胶厂就拿回来一个。”“还有什么是橡胶的呢?”“皮鞋的底子是橡胶的。”“皮鞋你我也没有呀?”“咱们什么都没有。”我和晓梅挖空心思地想着哪些东西是橡胶的,却忽然感到,想这些干什么,橡胶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你今后就是橡胶厂的工人了,怎么能没有关系呢?”也是,我已经是橡胶厂的工人了,但却对橡胶一无所知,也一无所有。忽然又想起了彭敏敏的话,“咱们这一代人能干什么呢,不就是个劳动力吗。”
劳动力也行,只要不是廉价的。“也不知工资多少?”“你怎么就关心工资呢?”“我不关心工资关心什么?那好,橡胶厂的女娃也不知多少?”“哎呀,我还不敢和你换了,俺厂到处都是女娃!”“谁说和你换了?我就去橡胶厂,先拿回来个暖水袋再说。”“你能拿回来个暖水袋?”晓梅说:“在皮鞋厂没见你拿回来一双皮鞋;在这个厂也没见你拿个糖豆豆回来。”在皮鞋厂我还没有拿皮鞋小陈就诬告我。“实际上,我压根儿也不想拿厂里的东西。只要工资高,我拿钱买就是了。”“我想你也不会拿。也许那个厂就没有暖水袋。”也是,那个厂究竟生产什么呢?不过这些似乎与我也没有多大关系,我关心的仍然应该是工资。我把通知书又看了看:“请务必于某月某日前来报到。”还标明了厂子的位置:西门外往西再往北,或者往北再往西。还说了坐多少路车,但是却唯独没有说工资!“你也是,通知书上怎么会说工资呢!”看来我是想工资想傻了。于是除工资外,我又想了点别的。我想,招工办把我分到这个厂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个厂一定不会有任何的危险,一定是一种劳动密集型的作业。我犯“病”时,只能象卓别林那样加快工作进程,而不至于影响生产的正常秩序。也说不定厂里的生产程序正适合于我这样的“病”呢?你不是发病时大喊大叫吗,而在那个机器轰鸣的车间里,你就是喊破嗓子也无人听见!“俺厂织布车间就是那,说话都得趴到耳朵上。”而我这个厂绝不会有那样的机器,必然是一种原始的、简陋的、半自动式的,就象我们校办工厂那个缠羊肠子的器具一样。那么它的噪音又从何而来呢,那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机器呢?“你一去就知道了。”晓梅说。可我还是要想想,这也就是我与大娃子不同的所在,也是我一切苦恼的根源。我想,也许我的“病”对厂子的生产有百利而无一害,就象我那个强迫性神经症对打井一样。那么厂子的作业也必然和打井类似了,只不过略高一个层次罢了,不会那么地近乎原始。如果是那样的环境,我压根儿就不会犯“病”!总之,我和厂子是在一种非常融洽的氛围中共存的,是一种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关系。由此看来,这个厂就是我,我也就是这个厂了。于是,我去报到了。
厂子不远,在西门外一个偏僻的小巷里。难怪通知书上说得那么繁琐,原来这个巷子就没有名称。于是,我就管它叫“无名巷”了,不过实际是一条龙须沟,比我当年上学的那条巷子还要泥泞!泥泞的路总是要有人走的。走到尽头,是一座拱形的大门。大门旁吊着一个木牌:“红卫区橡胶厂”,正与落款相同。这就是我的归宿了!三年来,我就象这阴沟里的水一样,无人问津,在社会的角落里默默地漂流。今天,我终于在社会的关注下、沿着曲折的路流到了这里。那种动辄让我滚蛋的现象从此根绝了,我的“社会青年”的身份也不复存在了,我那近乎流浪汉的生涯也从此结束了——我的确有一种叶落归根的感觉。
那拱形的门楣上写着“欢迎新职工!”大门里的横幅也颇为亲切:“欢迎接班人,欢迎新鲜血液注入我厂!”我在“新职工报到处”签了名,就被带到了会议室。二楼一间很大的房子里坐满了人,绝大部分都是与我一般的青年,主席台上的横幅也与大门口一样。书记和厂长陆续发表了讲话。“你们作为新职工,已经来到这个厂了。”书记说,看样子有五十来岁的年纪。“首先,我代表全厂职工,表示热烈地欢迎!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工人阶级的一员了,也是我们厂的一员了。我知道,大家都刚出校门不久,在社会上逗留的时间并不长,对工人阶级的认识还停留在书本上。当然,你们在学校也进行过一些学工方面的劳动,但那毕竟不是全面的,学生在校的任务主要还是学习,你们进入工厂后可就不同了。我们厂是一个区属集体小厂,但也是社会主义的一个组成部分,和国营大厂发挥着同样的作用。我是看着这个厂一步步壮大的,现在厂子有职工一百七十人,你们来后将达到二百人。我初到这个厂时才不过三十人,大部分还是上年纪的,现在主要以中青年为主;生产也由原先的手工操作变成了机器操作。总归,这个厂已经是鸟枪换炮了!今天的规模不知比原先要扩大了多少倍。我相信,随着你们的到来,我们厂还会一天天壮大的!再次对大家表示热烈地欢迎。”
一阵掌声后,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主人翁感。以前,我总是缺乏这种精神——实际是社会没有给予——总是被厂子以各种借口辞退,有时甚至是无缘无故的。从内心讲,我是多么渴望具有这种精神呀,可是却无法取得这种资格。为了这种资格,我苦苦等待了三年。今天,老书记的讲话,无疑给予了我这种精神和资格,我感到由衷地欣慰。试想一下,以前那些厂子的书记能给你讲话吗?你不知什么时候就走了,书记才不会理你呢!
不过书记的话也有不符合事实的地方。“大家……在社会上逗留的时间并不长。”这无疑把我三年的社会生活一笔抹煞了。也许在他的眼里,三年实在是太短,可我却象入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一般,浑身上下都炼了个干净!三年前,我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年,看问题对事情,一厢情愿,不切实际。三年后,我懂得了,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二者之间总是存在着一定的差异;事情总是按着它固有的规律发展,绝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你的想法,你的行为,必须符合客观的实际,否则,就只能碰得头破血流!你本是一个社会青年,却梦想着上大学;你还没有解决吃饭问题,就想着成什么“家”,须知,吃饭问题不解决,一切都无从谈起!这本是一个简单的道理,而我却花了整整三年。现在,老书记要抹煞我这三年,我当然是不能接受的。
其次,他说我们“对工人阶级的认识还停留在书本上。”这我也不能苟同。以我三年临时工的经历,以我在那个厂烧锅炉的体验,我自信,我对工人阶级的认识绝不是浮浅的,至少不会停留在书本上。再次,即使我们的学工劳动是片面的,但我们在校的任务绝不是学习!总之,他的讲话给我的感觉是,他把时间仿佛一下子缩短了,一下子拉到了许多年以前。仿佛我们不是成人,而是一群中学生,实际,至少对我来说,那个年代早已不存在了!我甚至奇怪,他何以对身边的事情如此健忘呢?难道那场触及人们灵魂的革命,就没有触及他的神经末梢吗?也许,他已经麻木了?也许,他对那些事情不屑一提?也许,这个厂子压根儿就是个桃花园,但是这可能吗?我对他真有点捉摸不定了。
书记黑白参半的头从台上移到了台下,厂长又对厂子的生产过程及产品的种类和用途作了详尽地介绍。厂长略为年轻,但也四十出头了。“咱们厂既生产成品的胶,也生产橡胶制品。成品的胶主要作为工业用胶,供应给各个兄弟厂家。橡胶制品也主要是工业上用,生活用的很少。目前,咱们厂的加工能力还非常有限,只能加工一些简单的橡胶制品,象垫圈、传送带之类的。所以,我厂主要以提供工业用胶为主。炼胶车间是第一道工序,它生产的成品胶既可直接销售,也可作为原料提供给我厂其它车间。橡胶的用途实际是很广的,比如……”这么说来,炼胶车间就是这个厂最主要的车间了,那么,也一定是最忙的车间了。舅舅常说,“这个厂是干什么的你就干什么,那你就是最忙的。象纺织厂的档车工,糖厂的包糖工。”但是最忙的说不定就是工资最高的:晓梅一去工资就三十六块五,她母亲在糖厂包糖,工资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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