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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并不能减轻满洲人对天花的畏惧心理。所以,三阿哥染了天花,皇上居然把他驱逐出宫,对康妃、对景仁宫的人们,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其程度不下于停止中宫笺表所引起的反应。
这一夜,出于各种心理,景仁宫的人都没睡好。谨贵人屋里过了半夜才熄灯,康妃寝宫里则通宵明亮。
次日清晨,谨贵人和三位常在按常礼向康妃请安。康妃和往常一样,静静答了礼,便要她们各归住处。三位常在走了,谨贵人留下了。康妃看看她,没有作声。侍女送上奶茶,康妃做个手势要谨贵人坐下喝茶。谨贵人谢过坐下,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地端着银碟银盏,不时呷两口,吹吹热气。气氛非常沉闷,憋得人喘不过起来。
谨贵人偷眼看看康妃:天!一夜之间,她怎么换了这么一副冰霜面孔?平日显得深沉含蓄的黑眼睛,完全失去了生气,变得呆滞死板;由于一夜未眠,脸色蜡黄,眼圈乌青,象是苍老了十岁……康妃从眼角瞟了谨贵人两眼,皱了皱眉头:谨贵人额窄颚方的带几分男子气的面孔,此刻竟是红红的,表情紧张又兴奋;低压在细眼上的刚硬的黑眉在微微颤动;她还不住地眨眼,似乎想要掩住眸子里跳动着的不安定的光点。康妃心里很不受用:这会儿你起什么劲儿!
两盏奶茶都喝下去了,康妃还没有说话的意思。谨贵人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娘娘,不去打听一下三阿哥给搬到哪儿去了?康妃冷冷一笑:“爱搬哪儿搬哪儿,关我什么事!”“娘娘!……”谨贵人吃惊地喊道。
“这孩子是他爱新觉罗家的血脉,他们不心疼,我心疼什么?”“娘娘,要是你再不照应三阿哥,那可就更……”康妃哈哈地笑了,笑得人毛骨悚然。她说:“就得我们娘儿俩一起死了才干净,才称了他们的心!我……”她突然咬牙切齿地说:“就是死也要死在他们后头,看看谁熬过谁!
她口气中刻骨的怨毒,使谨贵人骤然兴奋,猛地站起来说:“娘娘,你不能这么着!……昨儿夜里,我得着祖宗启示了!”“什么?”康妃皱着眉头直看着她。
“真的!是真的呀!……昨儿一听见那些倒霉的信儿,我心里那个气呀!难道我们博尔济吉特氏要败给那个南蛮子女人?难道祖宗千辛万苦开创的基业,要传给那个蛮子女人的儿子?……我想着、想着,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只听耳边有人喊:快醒醒,接驾!慌得我登时跪倒在地,哎呀,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站在我面前,就跟圣容图像一模一样,威严魁梧,当下我只有叩头的分儿。太祖皇帝开口说话了,那声音就跟午门上的铜钟一样亮,他说:朕一生南征北战,打下江山,不容外人抢夺!太宗皇帝接着说:子孙若不敬天法祖,朕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宁!你既是朕家儿媳,一定要为宗社、为爱新觉罗氏挺身而出!我于是再三叩头,向二圣奏道:儿臣领命,万死不辞!太祖皇帝便捋髯笑道:果然如此,朕向佛爷求情,赐你生生世世降于富贵之家!我才要谢恩,掼了一跤,就醒了。康妃早听呆了,直瞪着眼,带着敬畏小声问:“真的?太祖、太宗皇帝托梦给你了?”“我的娘娘,你是谁,我是谁呀!我怎么敢对祖宗不恭?
难道不怕天雷轰?”
“那,你……”康妃盯了一眼谨贵人。
谨贵人眼里放she出狂热的光芒,浑身是劲地攥着双拳说:“我哪怕粉身碎骨,万死不辞!她仿佛又回到大糙原,骑着骏马,发疯似地纵横驰骋。她眉毛高扬,胸脯挺直,一股压抑不住的热情从她全身向外喷涌,使她此刻显得又美丽、又可怕,紧紧地吸住了康妃的目光。康妃心里犹豫,尽量把口气放冷些:“事已如此,你就是领了先帝圣命,又有什么法子?谨贵人急忙向康妃跪下,叩了个头,说,“我思谋半夜,已想出了一个好法子,心里正自不安,就有二圣来托梦。这是先帝指点,必得要这么办!康妃没有搭腔,谨贵人急得眼都红了,说:“娘娘请放宽心,天塌下来,我一人担当,决不连累别人!康妃从眼角向四周看了看,谨贵人立刻大声说:“娘娘,前日穿那双鞋花样新鲜受看,能不能赐我多看两眼?康妃站起身说:“进里屋来瞧吧!她俩一同进寝宫里间去了。
一顿饭工夫,两人再走出来时,各自神态大变。康妃一反平日的沉静和刚才的阴冷,变得心慌意乱、举止失措,她下意识地旗下一朵唐花——花坞新送来的玫瑰,高高地擎着,一只手无缘无故地把花瓣一片片扯下来,细长的手指在不住地颤抖。她咬着嘴唇,视而不见地望着花瓣,好象决心不再开口。
谨贵人的狂热劲似乎已经过去,变得冷静沉着,象是一位女谋士,在向康妃小声地陈说利害:“我的娘娘,水火哪能相容?用蛮子的话说,得要破釜沉舟!不然对不起祖宗,更对不起后人!康妃的声音颤抖得听不真了:“这……于心不忍啊!”“可这是先帝的旨意啊!谨贵人急了:“我不修今生修来世!我宁可近支宗派继位,也不能让他当太子!……”两人忽然都噤住了。因为从北边,隔着高高的宫墙,传来一阵行云流水般优美动听的古筝乐声,丁丁冬冬,无比清越,好似玉石相击,又如泉滴深潭。但这一声声又都象重锤,锤锤击在两人的心上。乐曲间,她们甚至隐隐听到,还夹杂有清脆甜美的笑声。啊,是她!——隔一道北墙,那边就是承乾宫!
康妃打了个冷颤,脸都扭歪了。她痛苦地闭上眼睛,静默片刻,再睁眼时,脸上又挂满了冰霜。她用力扔掉手中那朵凋残的玫瑰,走出寝宫,站在台阶上,呆着脸吩咐道:“传辇,禀告皇太后、皇后,我要出宫去看望三阿哥!宫里的规矩,皇子出痘,只有生母可以探视。康妃只领了几名随侍宫女往西华门外福佑寺看望皇三子,这是无可非议的。
但是,两三天后,活活泼泼、粉妆玉琢的四阿哥,竟也浑身发热,染上了天花。窗户纸上有个铜钱大的小洞,冬日明丽的阳光透过它照进屋里,投she下一个扩大了四五倍的圆圆的日影。望着日影从炕头移向炕角,从炕角爬上东墙;望着它由亮黄变得金黄,由金黄染上淡红,梦姑坐立不安,越来越害怕,心头掠过一阵又一阵寒颤:她的丈夫就要回来了!
东厢房里一片喧闹娇笑,多半是在斗牌;西厢房里哭声夹着骂声,一定又在吵架。她们不理睬梦姑这位正宫,梦姑更不敢招惹这些妃嫔。
春天里,白衣道人师徒亮明了身份,和乔柏年认亲结盟,共图大事。借哥哥的光,梦姑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朱慈炤不再动手打她。可是哥哥五月份到京城赴顺天乡试,梦姑立刻又陷入苦境。朱慈炤故态复萌就不必说了,连那些住在东西厢房的女人们也合伙欺负她。家庭里的事从来如此: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梦姑既拿不出正房的虎威和派头镇住她们,她们当然就要称王称霸,反过来镇住她,谁叫她那么温顺良善、软弱可欺呢?除了原先环秀观的小道姑还讲点儿昔日情分,其他女人,哪一天不甩给梦姑没完没了的叱骂、嘲讽、讥笑呢?
哥哥走后,朱慈炤就不准乔氏进后院,却许可容姑不时来和姐姐作伴儿。容姑才十二岁,不懂事,当姐姐的什么也不敢对她讲。但那天梦姑擦身的时候,容姑突然闯进来,一眼就看到姐姐胳膊、大腿、胸背乃至肚皮、辱头上一块块怕人的红紫伤瘢,小姑娘吓得尖叫一声,扭头要跑,梦姑慌忙喊住她:“小妹!容姑愣愣神,扑过来抱住姐姐伤痕遍体的身子痛哭失声,边哭边骂,骂姐夫不是人。梦姑心惊胆怕,从此不敢让妹妹再进后院。这一点点亲情也断绝了,说梦姑身处活地狱,真不为过。重重折磨,她还哪得活泼来?
哥哥,你到哪里去了?眼看腊尽年残,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圆圆的日影映在东墙,红得深了几分,又向上移了半寸。
梦姑死死盯着日影,心底的寒颤向全身扩散。三天前,朱慈炤随白衣道人出门,说是今天日落前回来。这三天,梦姑象在做梦,梦到自己回到幼时,在过年。这三天,也象小时候的年节那样,过得飞快。她又将被拖回那个漆黑的、布满毒针尖刺的深坑,日影每移动一分,她就被拖近一步……日影的边沿模糊了,却更加红,红得象血,象梦姑伤口沁出的血珠……梦姑恐怖地瞪大眼睛,浑身哆嗦:难道不是这可恶的日影在拖她,把她重新扔进可怕的深渊吗?……梦姑突然跃起,扑向躺柜,从柜底下掏出小铁锤和一把钉子,跳上炕,对准日影的中心,把钉子拚命砸进去,砸进去!咚咚咚咚!她急促地砸,砸进一排长钉,她要把日影钉死在墙上,让它不再移动!让那可怕的时刻不会到来!……不,她办不到,日影又移上去了!……梦姑愤怒地扔下钉锤,冲到窗前,嗤的一声,撕下一块衣襟,贴住那个窗纸洞,双手死死地把它捂住!她不要再看见那块移动的血斑,她受不了这无情的折磨!……“嘎——吱——堂屋的门轻轻响了,梦姑一惊,衣襟块掉到炕上,她缩住身子细听:有人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向她这东屋。须知朱慈炤从来是要所有女人都在院门内跪接的。
这是谁呢?梦姑疑惑着下了炕。
门帘悄悄掀开,站在那儿的正是他,梦姑的丈夫、这里一大群人的主上、三太子朱慈炤。不过,平日的骄横、高贵、刻毒、阴森,此时都不见了。他疲惫得就象要垮架子的茅棚,摇摇晃晃,虚胖的面颊和眼角一起垂落下来,脸色白得吓人,丧魂失魄地望着梦姑,又象什么也没看见。
梦姑不敢看他,只顾忙碌着:放炕桌、上什锦攒盒酒菜、烫酒、品茶,然后低头出屋,去叫东西厢的妃嫔来陪酒侍候——每天的规矩如此。不料朱慈炤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不!不!——别去叫她们!全都靠不住,靠不住哇!——梦姑倒退几步,刚倚在炕沿站定,朱慈炤猛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她脚边,紧紧抱住她的腿,声声哀叫:“你别离开我!别旗下我一个人!求求你,求求你啦!……我完了!全都完了!……”朱慈炤放声大哭,拿脑袋一下下地撞着地,撞得嘣嘣响。
梦姑吓得心头怦怦乱跳,在惯常的恐惧和厌憎中,竟生出一丝怜悯。她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只怯生生地扯扯朱慈炤的衣袖,小声说:“爷起来。坐。朱慈炤此刻象个挨打受气的小孩,擦鼻涕,抹眼泪,挨在炕桌边又抽泣了一会儿,竟然向他从不放在眼里的梦姑,滔滔不绝地诉说起来:三天前,他和白衣道人一同去都山。都山里有一支号称五千人马的绿林豪强,响应永历南明,愿受招抚,骑兵抗清,恢复汉家江山。朱慈颐仍以假阳曲郡王的身份,前去封官颁樱此行是他第一次公然以王爷身份露面,所以异常兴奋,大有重见天日、不可一世之概。但是,进山一看,人马不足八百,尽是骑马锈刀;所谓的豪杰,一个个匪气十足,令人惧怕。头一天,首领对他们还十分客气,盛宴款待,再三解释说,因为鞑子朝廷出了垦荒免赋的政令,把四千人马给勾引跑了,剩下的人马虽少,却都是精兵强将,大有可为。第二天,王爷封官颁印,豪杰们声口就不大好了。得到铜英木印和委官札付的义士们虽也叩谢皇恩,却又不住地提起赏赐和军饷这两件要命的事。朱慈炤随带的那一点金银珠宝,直如杯水车薪,哪里济得事,徒惹豪杰讥笑。首领们面色不善,对朱慈炤和白衣道人顿时冷下去,当晚将他二人安置在山寨背后的小独院,连服侍的下人都不派给。第三天清晨,朱慈炤和白衣道人急于挽回局面,早早起身,刚刚转过山坡就惊呆了:山寨已空,不见一马一卒,寨门栅栏焚烧尽净,昨夜见到的都山大营已成荒山废墟。两人不知虚实,赶忙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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