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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呀?”根茂顿时觉得肚里翻江倒海,他看见那些佤帮杂种的神情,知道这是真的。“你们怎么爱吃死人肉啊!”
他跑到河边,弯着腰用手抠着喉咙不住呕吐,恨不得捅一根手指进去把胃钩上来倒在河里洗一洗。看见这模样,那些佤帮兵都差点笑死过去了。帮财上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多吃几回就不要紧了。”
根茂好半天才喘过气来,脸色苍白。帮财接着说∶
“那些杂种在那边时就经常挖死人的心肝吃,一开始我也不习惯呢。不过呢,吃人胆确是增加胆量,不要说走夜路,遇见神呀鬼的,就是杀起人来也不眨一眨眼了。有一次,我就看见毒坤一面喝酒,一面用尖刀把那只有三岁的孩子的胆挖出来吞吃下酒,谈笑自若。那一场酒他就挖吃了十枚童胆,那场景看得我都心胆俱裂,几个月都睡不着觉。这些佤帮崽子,也就挖吃那些处死的人的心胆罢了,比起那毒坤来可是差远了。后来,我也就和他们吃了几回人胆,才总算缓过气来。我倒喜欢吃人胆的人,心无顾忌。蛇手那杂种不吃人胆只吃蛇胆,一脸黑气,独来独往,又不喜讲话,总觉得太阴毒了,我就不喜欢。”
“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些杂种杀了,把他们的胆也挖出来吃了。”根茂恨恨地指着这些佤帮兵说,“不是说吃人胆长胆吗,把他们的胆吃了更长胆!”
“对啦。你这样说,说明那两次人胆没有白吃。”帮财笑着说。
帮财下令把高水放下来,扔在地上,这群人就嘻嘻哈哈挎着枪走了。走出不远,听见高水女儿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刚才他们作弄根茂时她有没有哭,倒是没有一个人记得了。
高水女儿的哭声,有一个人一直听着,这个人就是坐在河岸边的桌布。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忧伤的哭声,这是一种绝望的死亡的声音,是无助的哀鸣,能让人感到那心在一点一点滴血。听着听着,他也不禁泪流满面。桌布有一副好耳朵,他能叫懂山上的鸟叫,听见鱼在河水里游动、虎狼在山上狂奔、毒蛇在洞里窥视。不过村中没有一个人知道。那日黄须公家几个儿子打上门,他虽是死里跳生,大头回头还是揍了他一顿;他爹癞痢头也叫着骂他∶“我生你这个废物有什么用?尽给我招事惹事!”他从此更不再说话,经常一个人在河边闲逛。暮色降临了,他坐在河边倾听各种各样的声音,慢慢地能听出各种声音的背后的真实,尤其当他把眼睛闭上以后,那真实的景象一幕幕清晰浮现在脑际,比眼睛看见的还多,他这才知道,眼睛除了骗人,没有任何作用。他干脆把眼睛闭了。一天早上起床,他对癞痢头说:“爹,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的眼睛瞎了。”他听到爹一开始有些紧张,急切,心疼,慢慢地反倒有些高兴了,因为“这个废物”再也不会给他惹事了。不过,他爹还是去把洪先生叫来。洪先生对着桌布的眼睛瞧了半天,然而把癞痢头叫到一旁,问:“他是怎么说的?”癞痢头说:“他一早起来就对我说∶‘爹,我的眼睛瞎了。’”洪先生说:“不对,这眼睛许是他自己弄瞎的。如果不是自己弄瞎的,他看不见了,一般会害怕地叫∶‘我看不见了啦!我看不见了啦!’只有自己弄瞎眼睛的人才会告诉人说:‘我的眼睛瞎了。’他只是通知你一声,他什么也不想再看了。这就叫睁眼瞎。”“这为什么呀?”瘌痢着急地问。“昔者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这又是为何呢?这些跟你也讲不懂,反正世上就有这号人。你家这个儿子也不是一般的人哪,或者他是投错胎来到这个世上了。唉!”
送走了洪先生,癞痢头削了一根竹子给桌布。从此,他就天天拄着竹干到河边。“瞎子!”,“瞎子!”他听到路上的行人指指点点说,他心里反倒说不出的高兴。
那些人走了,桌布流着眼泪,觉得人间有太多的悲苦和不解。他想起前两天,铜钵从他身边走过,他听见了铜钵那心里的不安声音,他突然明白过来,原来那根绳索是他割的!他割绳子是为了害自己!
“孩子啊,瞎子是不会流眼泪的。你这样就会有人看出来。”桌布突然听到有人在空中说,“心明眼就亮,你有一颗透明的心,却又何必流眼泪呢?”他四处寻找,却找不见说话的人。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部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高水终于决定把自家的八亩好地送给方家。为此,那老太婆又哭死了过去,后来,她拉着他的袖管不让他走出菜园门:“你把地给了人,将来咱们吃什么呀!家里的一切都指望这几亩薄地,今儿要送了人,将来万一有什么变故,我们到哪里去安身?”高水抬起脚,一脚将她踢翻在地,“这都是因为你!谁叫你的肚子不争气,只给我生了一个将来要给人家操的猫头鹰呢?你要是有本事,多给我生了几个儿子,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了。像铜钵家、咸鱼家、癞痢头家,他们那一家像我这样命苦呢?像他们一样,我今日何至于要送地给人?——你给我滚开!不然,我一脚踢死你。”老太婆又抱着了他的脚死死拽着不撒手。“你怕什么?将来要真有那么一天得出去要饭,我背着你去。唉!”高水抹去汗水与泪水,心软了,狠狠地跺一脚出了门。
他向方家老屋踯躅走去。方家老屋在村子的西北角上,穿过几条村巷,他就看见那黑黢黢的老房子,灰砖黑瓦,瓦楞上长着些杂草,当风抖着。这本不过是幢老房子,现在却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他远远看见村外的田地里四处都有人家在收割稻子。烈日炎炎,人们都躬着身子。惟有方家老房子的四周的田地还是一道道黄橙橙的稻浪,了无人影。高水知道,挨着方家老房子的田地是孙大望家与李长脚家的,自从孙大望家的几个女人到田地干活时被方家抢去*以后,孙家就不打算要这块田地了,他们又到后山开了几亩地,种些耐旱的芝麻、玉米和地瓜。李长脚家这十几亩地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李家人丁不旺,几代都是一脉单传,李长脚到四十头上才得了个儿子,高兴得那七十余岁的老母哭天喊地。这一家人从来不说话,从来就只知道下地干活,对牲口说的话比对人说的还多,语言对他们来说是多余的。也从来没有人见他们笑过,无论老的小的,祖孙三代四个人看上去都像条青苦瓜,脸上堆满了苦相,叫人看了心里直倒苦水。据人讲,孙家出事后,李长脚也不敢到地里来弄活了,人们常常在早晨见到他站在不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自家的田地。
“那也是个可怜的人啊。”高水想起李长脚,似有同病相怜之感。整个村里没有收割稻子的就是他们这三家了(甲长、灶德、细无家和方家的田地都种上了罂栗)。早上,在做决定之前,他也曾到自家的地里去看过,蹲在地里抚摸稻穗就像拉着自己孩子的小手一样,不舍得撒手。而如今他穿过孙、李两家的地——他故意走了一弯路,又想起自家的地来。“再不收割,就要减收一两成,真是可措了啦。”高水瞧了瞧地里的稻子,心疼得直摇头。他用手撸了几穗稻谷放在口袋里。
高水在老屋门口被两个站岗的兵拦着了。他让他们去把根茂总管叫出来。他听见进去的哨兵用当地话叫着:“根茂!那个那天你要挖吃他心肝的人找你来啦。”不一会儿,根茂出来了,穿了一身军装,肩上还挎一把长枪。看到这身装束,高水也不知怎样称呼根茂,听了刚才哨兵的话,更不知道那天在他昏死过去时,根茂对他做了些什么。
“今天来我是想告诉你,我那几亩地不要了,你让方家老爷派人去收割了吧。”高水说。
“那好。”根茂高兴地说,“这事我昨天就和我家老爷说了,知道你今天要来。我们还不相信,我说:‘高水是怎样精明的人呀,那小算盘打得,一根绳也不舍得丢……全村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啦,怎么可能?……’老爷说:‘鬼,你们等着瞧。’没想到今天你真来了。”
“根茂呀,瞧你说的,我把自家的地都送人了,还算得什么精算盘?根茂呀,我们也算是多年的乡亲了。我这可就把一家人的生命都交给你家老爷了,到时,你们可不会不管我们吧?”
“你放心。你只不过是第一个交田的。老爷说,届时,全村人的地都会交给我家老爷的。我家老爷说了……他说……”
高水没有听完根茂的话转身就走了。一路上泪眼昏花,他的心是如此空荡啊。他高水确也算精明了,为了维持这个家,他常把老脸都搭上啦,那黑铁头铜钵不是经常骂他“老不要脸”吗?可到头来,房子被烧了,地也送了人——简直是被抢了。这算什么回事呢?
高水一整天没有到河道里去运木头,方家也没有派人来捆他。他失魂落魄,看不得老太婆那张哭脸,就来到河边粥场。他觉得从此以后,他和灶德家该是一样了,就主动去和管粥的发祥套近乎,想问问方家人对他怎么样。发祥说:“你走开,你没看见我正忙着呢。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闲逛,就不怕他们把你再吊到那棵乌桕村上去?”“你他妈的闭上你的臭嘴!”高水气愤地说。
高水无趣地走开。他来到傅师傅的木工场看这父子忙活,苗生在那里磨斧头,傅师傅坐在弄好了的木料上抽旱烟。不远处泥瓦匠灶头在那里砌墙基∶大概也能看出这几排平房的轮廓了。高水走过去问∶“木料都弄好了?啥时起梁?”傅师傅说:“弄是弄好了。可明天要到老水碓那里去。他们好像要建个什么制烟作坊。我看这活是完不了啦。”“什么是制烟作坊?是不是和过去的水碓是一样的东西?”“谁知道。好像是一样的。你们不是早就将木头弄到那里了吗?”高水看出傅师傅有些不高兴,满腹心事的样子,只在那里专心致志抽旱烟。临走开时,高水说:“我已把地给方家了。”傅师傅好半天才明白过来高水说的话,不自主地将旱烟吸灭了。
天黑,高水带着一家人来喝粥时,本以为大家都会议论他,不想却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李长脚一家上吊自杀了!
李长脚一家是什么时候上的吊,是如何上的吊,谁也不知道。他家邻居看见他家的大门好几天关着,没有人进出,觉得有些奇怪。他家猪厩里的猪嗷嗷地叫,鸡笼里的鸡也咯咯地叫,好像几天没人喂养了。最为吓人的是他家屋里的一匹猫半夜总是凄惨地号叫,一声比一声凄厉,一直叫到天亮。邻居们不知这家人怎的了,而李长脚和四邻平常很少来往,因此也不敢冒然闯入。直到有一天里面发出难闻的气味,邻居才去把黄须公叫了来。大家一齐砸开大门进去,看见四个人一字儿吊在梁上,拖出长长的舌头,那水都一点一点往下滴,一匹黑猫被绑在桌脚上,已饿得奄奄一息了,两只眼睛却还发出怕人的绿光。
大家都被吓着了,谁也没胆走上前去。黄须公叫了声:“不好!厉鬼果然进村了。”他仗着宝刽,一个人在四角里巡察,他喃喃作声,脚踩八卦步,呼呼舞剑作起了法。等他把剑收回来,突然发现桌底下那匹黑猫不见了。
“不要紧了,你们进来吧。”黄须公大汗淋漓,气喘嘘嘘对门口的人说。这些人还是没有一个敢进屋来。没有办法,黄须公自已一个人爬上桌子,用剑把绳子劈断,那死尸一具具栽在了地下。他一个人把死尸拖到李长脚的后菜园里,架起一柴堆,用火把尸首焚了。
焚尸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整个村子都能看见那菜园里腾起的火光,一股难闻的气味在村子上空萦绕。在粥场的人看见火苗,都一齐朝火苗方向跪了下来,不住磕头。有几人说,快看,火苗上空有几个拖着长舌的鬼影慢慢飘上了天。大家顿时吓得目瞪口呆,恐惧摄住了每一个人,只有方家那些佤帮兵若无其事,他们说∶“这里怎么也和白沟一样,也有焚尸的气味了。”他们笑哈哈地回村里老屋去了。
那股子难闻的气味好几天都没有散去。这几天,村里的人谁也不说话。人们看见黄须公一下子老了许多。他眉头紧锁,心事重重,他预感到,更大的灾难将会降临百姓村,因为他寻不见进村的厉鬼藏在何处。
李长脚一家的死使全村人都空荡荡的,没有了着落。大人们失魂落魄,像游魂一般的干活。割稻子的人失去了原先的劲头,不知道这稻子割了下来将来还能不能吃上,谁也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会怎样。这李长脚昨天像是还活得好好的,可转眼间一家人都没了。在这段短短的日子里,村子里总是不断地死人,房子失火;还有动刀的动刀,打架的打架,受伤的受伤,哑的哑,瞎的瞎,疯的疯,却没有一家成亲、生孩子的:发生过一桩带喜庆的事儿。
百姓村的人在家里都不善交流的,除了吃喝拉撒,就是丈夫打骂妻子,在饭桌上抢菜吃,早上起来争厕所,邻里间没事就打架。有爱有恨,嘴里都不说出来(或是说不出来)。高兴时就满口“他妈的”。比如,吃,现在对那些没有烧房子的人家来说,是一件最高兴的事儿。晚饭菜里要是有几块猪肉片儿,大儿子就会抢先下筷子,他对爹说:“他妈的,这菜好吃,你偿偿。”当爹的偿过一筷子,就会用筷子点着老婆子:“你他妈的也偿偿。”虽然这菜就是老婆子下厨炒的,但也只有到此刻她才敢下筷子。接下来谁也不说话,碗筷声有如一阵狂风骡雨,很快那碟菜就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了。最小的儿子没有过瘾,他摸着肚子,用筷子敲着桌子:“她姐姐的,真香啊!”——这是各家常出现的景象。
除此,遇到的都是为难事,然谁也不说话了。而李长脚一家的死,似乎是一剂催化剂,给人带来了更多的想法、感受。男人都压抑在心中,伐木队里的男人压抑得确实难受了,就逃到伐木队里去。在伐木队里,中午休息的时候,这些人坐在一起,想说而又说不出,似乎是语言不够用了。不知谁叹了一口气:“做人真是没有意思啊。”周围的人听得都低下了头,想开了自己的心事——
割下来的谷子,在晒场上晒干后,没有地方存放,只得堆在菜园里。为了防潮,本应堆放在楼上的谷仓里,而如今只好装入布袋里放在床上,晚上一家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就只好抱着袋子入睡了;
家家都觉得人手不够,稻子收完后,还要犁田栽晚稻,今年晚稻怕是耽误节气了;
真想下地去帮家人收割,可方家的活儿总是没完没了的;
这苦日子不知那一日才能出头,倒真不如像李长脚一家一样上吊了来得干脆。……
他们这样想着,看见高水悠闲地从对面走了来。于是又想——
高水自从把地交给方家后,倒显得悠闲自在了,真不如像高水一样把田交给方家算了。……
他们的思想混乱而芜杂,总之,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觉得别人都比自己过得好。他们甚至觉得,死了的李长脚也比现在的自己强,死了一了百了,不用遭这个罪了,可有谁愿意去死呢?高水把地交了比现在的自己好,可又有谁愿意把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田地就这样不明不白交给了方家?那些没有烧房的人家自然比现在的自己好,又巴不得他们有朝一日房子也被雷劈烧了,让他们也尝尝现在的滋味;就是在同一伐木队里,每个人也都觉得他人比自己过得好∶要么就是人口多,要么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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