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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一连多日,完颜彝天天领着士卒们训练体力与骑射,与从前历任长官迥然不同的是,所有操练他都亲身下场从无缺席,跑步时次次领头在前,练习枪槊时为败者一一拆解招式,处处示范,件件躬亲。他也从不挑剔食宿,日日布衣粗服与士卒们同吃同住,伙房送来山鸡野兔便与将士们分食,朝廷发放粮饷则一文不差地分发到士卒手中,处理吵骂斗殴之事时从不理会种族大小职位高低,只凭一个“理”字秉公裁断,众人皆深以为异,于是个个归心,日益敬服。
此后,完颜彝又排编布队,宣示军规,除了常见的奖惩条款之外,另明令“犯妇女者死无赦,取百姓财物者杖八十”,其时金国“官军讨赋,不分善恶,一概诛夷,劫其资产,掠其妇女,重使居民疑畏,逃聚山林”,故此令一出,士卒纳罕,或有问者,完颜彝正色道:“忠孝军享三倍俸禄,皆由百姓煎皮拆骨以血肉供养,还有何不足?若家中急需用钱,我倒还有千百两私蓄,你们只来找我,不可动百姓分文。至于妇女——”他面色愈沉,神情端肃,决然道:“玷人清白便是毁人一生,与杀之又有何异?你们要娶亲,就依规矩办;要上青楼,带着银子和和气气地去也无妨;但若有胆敢强凶霸道逼凌妇女者,无论良娼囚俘,我必治其死罪,绝不放过!”众人听说过他在方城执法如山以致几近被杀,皆暗暗咋舌,亦敬他立身端正,从此风纪清明,再无劫掠民家之事。
眼看中秋已过,重阳将至,完颜彝想到蒙古随时可能兴兵,每日操演阵法,勤练不怠,不到十余日,士卒起作进退皆合程式,彼此援应亦熟稔默契,军心愈发振奋。
到了重阳那日,完颜彝又令全军休整。忠孝军士卒皆是南逃异族,在京中本无亲眷可以探望,一些人入城游玩散心,另一些则留在营中休息。
完颜彝仍是起了个大早,在营中信步而行,四处巡看,遇着士卒便停下来闲谈几句,一圈逛完,日头已高高升起,他极目望去,脑海中忽然闪过两句诗: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于是默然垂首,心下叹息,此后年年有重阳,但情深义重的兄长却再不得见了,自己似风蓬无根,飘如陌上尘。
“将军!”完颜彝闻声抬头,却是达及保等几名士卒,皆换了常服,走到他身前抱拳施了一礼。完颜彝笑道:“你们要往城里去?”几人兴致勃勃地道:“去吃顿好的!”完颜彝含笑点头,达及保见他仍穿着军服,问道:“今日重阳,将军也不回家么?”完颜彝笑道:“我哪里还有家,这军营就是我家。”士卒们皆是一愣,想到他的姓氏身份,颇觉不可思议,只听他缓缓道:“我家原在丰州,不在南京(注:即开封),后来丰州沦陷,我也被蒙军抓去,只是侥幸置在大帅帐下,才没有烙面为奴。”他语气十分平淡,然而士卒们都是过来人,尽知其中凶险悲辛,皆动容道:“原来将军也是归正人,那……您的家人呢?”完颜彝仍是十分平淡地道:“都不在了。”他见部僚面露歉色,微笑道:“不过,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们现在也是我的家人了。”士卒们亦是举目无亲的孤零之人,听了这话大起同病相怜之感,强拉他道:“既如此,将军也进城去耍耍,咱们请您吃顿好的,就算是过节了!”
一行人入了汴州城,买了茱萸佩在襟前,牵着马边逛边寻那最富盛名的酒楼食肆,忽有一骑从身后飒飒擦肩而过,跑出数丈,又勒转马头,锦鞍上的年轻男子抱着个食盒,转身笑道:“陈和尚,当真是你!”一边说一边提缰往前几步,笑道:“你难得进城,去我府中坐坐可好?”完颜彝见是承麟,顿时想起询问书籍主人之事,拱手笑道:“王爷盛情,恭敬不如从命。”说罢,向士卒们交待几句,便策马随承麟而去。
两人前后进了花厅,完颜彝抬了抬手,承麟按着他笑道:“你也忒多礼,上次谢了又谢谢个没完,今日可说好了,不许再提谢字,提一次罚一壶,叫你今晚回去不得。”完颜彝笑道:“王爷高义相救,末将登门拜谢也是常情。不过今日倒是另有一事想求教王爷。”承麟将食盒交给婢女,转头笑道:“什么?”完颜彝沉吟道:“请问王爷,贵胄戚里之中,可有人极爱史书?”承麟歪着脑袋想了想,嘻嘻笑道:“没有。宗亲之中属密国公最博学多才,但他喜爱诗词书画,并非经史。你问这个做什么?”完颜彝据实以告,承麟又想了想,摇头笑道:“现在内制书也用不上高丽纸了,该是前朝的赐书,或者你下次带了来,我看看有什么标记。”完颜彝点头道好,待要再问兖国长公主之事,冷不防一个小小身影不知从何处蓦地窜了出来,却是个两三岁的男童,穿一身红底蜀锦衣衫,发束双角,更衬得一张小脸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比画上的善财童子还要可爱,那孩子抱住承麟的腿,软软地唤:“爹爹……”承麟满眼爱怜,抱起他走到完颜彝身前,柔声笑道:“徽儿,叫人呀。”小徽儿扑闪着清澈的大眼睛,小脑袋歪向一边打量着完颜彝,滴溜溜地道:“爹爹,这是舅舅、叔叔?还是姨父、姑丈、叔公、伯爷、堂兄……”厅上侍从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完颜彝忍俊不禁,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小公子太客气了。”承麟哭笑不得:“不许胡说,这是伯伯。”徽儿生性活泼,见完颜彝十分温和,便生亲近之意,甜甜地道:“伯伯好!伯伯,哥哥来了吗?”完颜彝不解:“哪个哥哥?”“就是伯伯的犬子呀!”徽儿睁大眼睛,笑容促狭,“叔叔比爹爹小,伯伯比爹爹大,所以伯伯的犬子也比我大,就是哥哥呀!”承麟又气又笑,轻斥道:“越发胡说了,回去叫你娘好好教你。”完颜彝自然不以为忤,和言笑道:“公子年幼,哪里晓得这许多称呼,王爷不必在意。”顿了一顿,又拱手道:“今日佳节,末将多有叨扰,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望。”
承麟起身相送,完颜彝见徽儿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看着父亲,心中忽然一酸:“我似他这般大时,对父亲也是一片天然依恋,如今却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拱手微笑道:“王爷留步,末将自己出去便是。”说罢又揖了一揖,不待承麟呼唤侍从,便退了出去,穿过垂花门走到廊上。
他犹自伤怀早逝的父母兄长,也无心赏看回廊两侧的景致,只低着头往前走,忽然嗅到一丝熟悉的淡香,若有若无、清冷芳冽,正疑惑间,见廊上转出一个女子来,不由停下了脚步。
只见那少女披着一袭冰绡般的白衣,肌肤犹胜冰雪,转眄间清光流波,灵秀超逸,宛若神仙中人。完颜彝冷不防被她绝丽容色所惊,一时怔怔竟忘了回避。那少女初时也是微微一怔,而后也不闪不避,静静立在回合曲廊之下与他从容对视。完颜彝与她清澈的目光一对,心中只觉似曾相识,可又全然想不起来,不敢再直视王府女眷面容,低下头侧身相让。
那少女望了他数息,若有所思,微微颔首示意而去,及至从他身侧翩然而过时,遗下一痕清如冰雪的冷香。完颜彝怔立半晌,忽然反应过来,那淡香如此熟悉,原来正是赠书纸页间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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晷刻轻移,博山炉中香烟渐尽,凝光轻轻打开炉盖,添上几片龙脑,拿铜滴往砚中加了些水,拾起墨块研好,然后轻轻退了出去,走到阁门外,迎面碰上承麟一手抱着徽儿一手揽着杜蓁,正眉飞色舞谈笑风生地往翠微阁来,她躲避不及,只得低头行礼。
承麟叫免礼,笑道:“重九那日你怎么不来?我让流风带了潘家楼的重阳糕回去,可吃了么?是我一大早跑出去买的。”凝光心跳加快,脸上抑不住地红了,低声道:“多谢王爷。”承麟侧首对杜蓁笑道:“凝光小时候好好的,会说会笑,就是跟着雪人学坏了。”凝光脸上愈红,杜蓁拍了丈夫一下,对凝光道:“姑娘,王爷开玩笑,你别往心里去。对了,长主在做什么?”承麟笑嘻嘻插科道:“这还用问?头悬梁,锥刺股,下帷绝编,三更灯火五更鸡……”凝光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正含笑看着自己,脸颊登时烧得火烫,慌忙低下头,颤声道:“这几日,长主常写字……王爷王妃请进。”
“姑姑!姑姑!”完颜宁闻声而起,搁下笔蹲身抱起徽儿,爱怜地亲了亲他粉嫩的小脸,柔声道:“徽儿来啦,姑姑好想你呢!”瞥见杜蓁同来,款申姑嫂之礼,心中暗暗称奇,不知承麟使了什么法子竟让杜蓁留在金国,还随他一同进宫。承麟知她所想,甚是得意,走到案边拾起浣花笺一览,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含笑不语。
徽儿很是喜爱完颜宁,拉着她一口一个姑姑极为亲热,一会儿要听她弹琴,一会儿要和她捉迷藏,一会儿又要她说故事,倒把父母撇在一旁。玩了半日,承麟低笑道:“阿蓁,徽儿累啦,你带他去里面寝阁睡一会儿。”杜蓁依言而行,完颜宁便让徽儿睡到自己榻上,又命流风在旁帮着杜蓁照料。
一时房中静下来,凝光换上热茶便退了出去,完颜宁笑道:“兄长大喜,嫂嫂现在肯进宫来,这是再也不会走了吧。”承麟不答,煞有介事地斜了她一眼,指着案上花笺笑道:“你先说自己吧——‘素月分辉,银河共影’,怎么过了重阳倒写起中秋词来了?”完颜宁浅笑道:“练字而已。”承麟笑道:“还不老实,眼看着要打仗了,你倒有雅兴练字?”完颜宁莞尔:“兄长领了紫微军,我还有什么可愁的?”承麟打个响指,笑道:“给你榧子吃!官家怎么还不给你找个凶神恶煞的驸马爷,叫你刁滑!”完颜宁闻言,目中微瞬,承麟顿知失言,忙道:“妹妹,我瞎说的,你别当真。徽儿说,你那天去寻我,回来就有些不快活,我还当是孩子话不能作数,你嫂嫂不放心,非要来瞧瞧,她看不出来,可你瞒不了我,究竟是怎么了?”完颜宁低头笑了一笑:“也没什么,伤春悲秋罢了。”承麟知她向来淡荡通透,从不作这等感风弄月小女儿态度,心下更是担忧,叹道:“你不愿说,那也没法子,只一件,你若有什么难处,一定要告诉我。”
完颜宁点头应允,想了一想,忽然笑道:“现在就有一问——兄长,你从前未遇着嫂嫂时,可曾觉得寂寞?”承麟笑瞪了她一眼:“问这个做甚?”完颜宁嫣然道:“快说!”承麟转念一想,猛地站起来拍案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登徒子拿腔作势地骗你?!”完颜宁微微一怔,摆手笑道:“兄长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闲时读于湖词,感慨英雄寂寞而已。你小声些,别吵醒了徽儿。”承麟哪肯放心,暗忖妹妹虽聪慧灵透,毕竟是个阅历有限的深宫少女,容貌又这般出挑,保不齐被哪个该死的好色之徒存心诱骗,于是不厌其烦地絮絮叨叨:“男人能有什么寂寞?那都是哄小姑娘的混账话,哄得你心软,要红巾翠袖搵他的英雄泪——全是假的!我从前也……咳,咳,总之你千万别信,忠言逆耳,可我是你哥哥,我不会骗你!”完颜宁笑道:“是,小妹受教了,那请教兄长,如何留嫂嫂在金国的?”承麟被气笑了,想到她无依无靠,孤苦堪怜,心又软了,便瞪她一眼道:“自然是说自己苦得不行,寂寞得不得了,还能别出心裁独树一帜不成?”完颜宁心想,示弱求怜也就罢了,可故意欺瞒先祖之事终非正理,只是不便置喙兄嫂私帷,便浅笑道:“原来如此。愿你和嫂嫂情融志偕,永结同心。”承麟闻言而起,意气飞扬,踌躇满志,笑道:“你管好自己吧。我和她,定能白首偕老,永不分离。”
第45章风蓬孤根(九)长成
“一气推迁星复回,人生常苦岁华催。冻云欲雪雁声过,腊酒正春梅信来。”转眼间时节荏苒,岁月更替,已到了正大四年年末,这些日子以来,完颜彝练兵不辍,忠孝军井然有序,上传下达如臂使指,士气愈壮。
除夕夜,营中欢饮,完颜彝更被将士们轮翻劝敬,很快便不胜酒力,摆手笑道:“不成了,你们喝吧。”士卒们不依:“将军只管喝,喝醉了,咱们服侍你。”完颜彝只得接过,一气饮下,众人哄堂叫好,过了一会儿,见他眼神发直,手足打晃,才知确是量尽,怕再饮伤身,忙簇拥着搀他回房休息。
他昏昏沉沉地躺了一阵,迷糊中许多故人的面孔在脑海中划过,过了半晌,醉意渐渐消散,心里空落落的,反倒睡不着了,撑起来想去洗把脸。门外有人听见动静,关切地问:“将军怎么样?要水么?”完颜彝听出是达及保,笑道:“你怎么在这里?进来吧。”达及保扶他在床边坐定,笑道:“我也喝不动了。您等一会儿,我去打水来。”完颜彝拉他道:“不必,你歇息去吧。”达及保知他素性爱洁,仍去备了水给他盥沐,笑道:“将军,我想做亲卫,您看好么?”完颜彝颇觉意外,连连摇头劝道:“我自己做惯了,这点勤务用不着浪费一个人,况且你箭法超群,将来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别耽误了前程。”达及保有些沮丧,却仍坚持如故,要扶他去盥洗,完颜彝哪肯答允,连催带赶地叫他回去休息。
新春之际,营中操练如常,到了休整日,完颜彝包了两本《五代史记》去寻承麟,他前两月亦曾带书进城,却都碰巧遇着承麟不在府中,今日大雪初霁,路滑难行,料想承麟不会外出,便再度登门求见。
承麟性情跳脱,却向来胸怀大志,自懂事起即以收复中都为念,对待贤臣良将最是敬重,此时自领紫微一军,正摩拳擦掌踌躇满志,故此一见完颜彝便很热忱,拉着他问了许多冬季练兵之事。因蒙军人马俱耐寒冷,完颜彝格外注重训练士兵耐寒能力,由秋入冬之时减缓添衣,在风雪中行进坐卧,以期来日不为冰霜所阻。承麟听得入神,不住地点头,心中大起结交之意,又叫侍从端茶上酒,意欲与他长谈。两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渐渐说到上回拜访之事,完颜彝从怀中取出布包,笑道:“这是赠书,烦劳王爷一看。”
承麟揭开袱布,轻“噫”了一声,走到书架前取了部《南唐书》,放在一起比了一比,见两部书装帧印刷一模一样,脸上流露出惊讶神色来,完颜彝忙问:“怎么?”承麟笑道:“你上次说,那人送了你十几部书?”完颜彝点头称是,承麟闻此更是疑惑,想了一想,笑嘻嘻地翻到《伶官传》,一眼看见那块蜡痕,大笑道:“原来如此!不瞒你说,这蜡烛印子还是我不小心碰到灯盏才落下的。”完颜彝一听,想起上回惊鸿一瞥的女子衣香与书香相同,更是若合符节,起身笑道:“原来是府上所赐。”承麟促狭笑道:“非也非也,不是我的书,也不是我送的。不过今日赠书之人刚好在这里做客,你可要见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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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彝跟在承麟身后,穿廊过户,拂枝踏雪,一径来到后园,还未走进月洞门,便听墙内一把女声含羞道:“他最喜欢这几株梅花……还说……”他唬了一跳,不想园中竟有女眷,忙停下脚步,侧首一顾,却见承麟驻足悄立,脸上露出狡黠的喜色,登时明白说话之人定是广平王妃。他听王妃语意缠绵,不敢再立下去,又不好催促承麟即刻带他去见赠书之人,尴尬之下便要告辞,忽然又听到一个清泠泠的女声笑道:“说你像这梅花,是不是?”他一听到这声音,惊讶之下未及思索,脱口而出道:“兖国长公主?!”
此言一出,不仅园中杜蓁与完颜宁俱是一惊,墙外承麟也愕然侧首,笑道:“原来你们认得,那怎么还来问我?”一边说,一边携他入园,为妻妹引见。
完颜彝低着头跟在承麟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地走近,只见两幅裙襇映入眼帘,前头一幅碧如草木,后一幅却与冰雪一般,雾裹烟封、冰清霜洁,似要溶进积雪之中。
他不敢贸然抬头,只听承麟指着他笑道:“阿蓁,这就是陈和尚。”杜蓁从前深居简出不见外人,后来与完颜宁、纨纨等人相处甚洽,宋金之间承平亦久,便逐渐放开了心怀,结识了不少金人内眷,此刻听丈夫介绍朋友,亦听徽儿说过这位伯伯,顿时敛衽笑道:“小儿无礼,将军多多包涵。”完颜彝抬眼一看,眼前的美貌少妇神色谦厚,与承麟并肩而立,忙低头道:“王妃言重了。”承麟又指着杜蓁身后一人笑道:“喏,你要找的就是她,兖国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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