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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旅行之后,父亲便患上肾病,到我15岁时,他与病痛抗争,已然三年。
几乎每个周日,母亲叫他起床,检查他小腹处的伤口,那里不能愈合,每个周日的透析都会重新撕扯那个缺口。
他会坐在床边,脸对着落地窗,伸起手臂让她抚摸那里。“我是个有缺陷的人了,你又能照顾我多久呢。”
“可是这缺陷能让我们活着,不是吗”
“看着自己被抽空是一件很奇幻的事,那样肮脏的机器,破烂的钢铁和毫无人性的东西,却从我这里吸出更恶心的黑血,每一周,从黑色到红色,再被我染成黑色”
“别说了,这不是你的错”,她这时总会抱住父亲的脸,“你说好要陪我到永远的,你不能食言。”
临出门的时候,母亲会给他一两件东西,冬天的手套和夏天的帕巾。“带上吧,别冻着”或是“带着吧,擦擦汗。”这时父亲会承诺给我们带午餐,然后母亲会在关门后叹息。
我常听到这些,后来便坚决在周日早起,陪着他去透析,那时候的他仍爱那辆红色的摩托,我会坐在后座,抱着他的腰,那时的他,依然健壮,爱笑,爱和我聊天。
路上的过程其实很简单,他总是会对着后视镜里的我笑笑,其实是检查看我是否戴了头盔。
年轻时候的他和现在的我差不多,总是自己写点文章啊,发发报刊之类的,也写诗,但没我这么疯狂。我对文字的感觉一向很好,大概是受他的遗传。
坐在透析室外,病人的衣服要家属拿着,他的上衣口袋有笔记本,很精致的皮质外壳,棕红色丝带延缓书页的合拢。纸是那种深黄的牛皮页,用钢笔写很考验力道,容易入木三分。
翻开他的笔记本,我从小就是他的忠实读者,那个笔记本上都是他写的小诗,经常更新。
其实相比于电子书来说,那样的更新更让人眼前一亮。每个笔锋都和当时的作者有关,或坐着或站着,深浅不同,字体不一。最好的是你能从划掉的字句里窥探作者原本笨拙的创意,并断定他不是你看到的这样怡然自得的写作天才。(当然,也有我)
“你该去寻死了
这样你才能畏死的生”
“在人生的拐角写下遗言
果不其然
引来自杀的人”
“背向一切
遮挡阳光的
是呼唤你的十字架”
其实,从现在看来,我也再难寻觅如此空旷而又宿命叠深的诗,像是一个哲学家,看着他的诗反复修改,为他祷告,为他唱念金刚经,坐在他身边陪他说话。
这样的生活过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凌晨我起床去客厅喝水
我看见他正跪坐在沙发上拨弄旁边的大丽花,那是我最喜欢的花,无论是鲜花还是枯花都很好看,买的几盆大丽花,也都被母亲打理的很好。枯花插在每年过年换新后不用的玻璃杯子里,鲜花不用常浇水,这种花虽然喜阳又怕缺水,但是喜欢的不多,怕的也不多。唯一担心的是没人欣赏他们
他看见我来了,就让我坐下,那晚他说话声音磁性十足,很像好听的女声装读男音的味道。他很高兴,他说他就要得救了,有人和他做了约定,他说会永远陪着我和母亲。
我和他聊了几句就回房间睡觉,但是他却选择在那个深夜告别人世。
他希望白酒可以终结他惨淡的人生,不过被母亲发现,他们连夜去了医院。
后来几天我只见过几回母亲和奶奶,他们好像很着急,有时又好像很惊喜。
母亲后来和我说,真是很意外,当天晚上有肾源,当天晚上就有主治医师,当天晚上父亲就脱离了危险。
再和他见面是三个月后,我来医院准备迎接他出院,在他身边的空病床睡下。
醒来在医院的床上,她正在给他削苹果,消瘦的他穿着发黄的条纹睡衣,奶奶从半开着的厕所门里走出来
“醒了,看看你爸爸是不是好多了”
阳光照着他青灰色的瘦削脸颊,他笑着挥手示意我过去。
我坐在他身边,他把嘴贴近我的耳朵,用极细小的声音对我说。
“我会陪伴你直到完成这最后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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