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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铃没有哄狗尿苔,榔头队是准备着今日去下河湾的。自封了窑后,榔头队的办公室从霸槽家里搬到了窑神庙,而不断地有外地人到窑神庙里串联,活动,后来,霸槽就让水皮呆在他的小木屋,将小木屋作成了榔头队的联络点,凡是从公路上来的或去的人,只要是革命的造反的,水皮就和人家招呼,请人家都去古炉村榔头队的队部去。这样,榔头队就和外地的革命造反组织建立了广泛的联系,榔头队也就有了别的革命造反组织送来的十面红旗、十二顶军帽和一套锣鼓家伙。三天前,下河湾的造反派就派人来通知榔头队,说四天后,他们村召开批斗张德章大会,要求榔头队能去壮威,没想昨天晚上得到了毛主席发表了新的指示,下河湾一早又派人来通知,他们为了庆祝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发表,将庆祝大会和批斗张德章大会合并着一起开。
当榔头队打着红旗,敲着锣鼓,热热闹闹顺公路往下去了下河湾,狗尿苔有些遗憾,后悔起跟天布他们来挑料虫,也怨恨牛铃没有事先告知他。狗尿苔时不时扭头看着那支队伍,在他旁边挑料虫的天布一直弯着腰,说:挑料虫!狗尿苔头还扭着看。天布说:不要看!狗尿苔不看了,头低下来看稻叶上的料虫,头又抬了起来。天布就抓了一把泥摔在狗尿苔的脸上,狗尿苔眼叫泥糊了,蹴下来用水浇眼。天布说:是不是想去呀?狗尿苔把泥洗了,眼里又有了水,还是睁不开。天布说:我们这里都是些落后分子,你要革命了你可以去!狗尿苔说:我才不去哩!
来稻田挑料虫的人越来越多,磨子一家人也来了,连支书在远处田埂上看管水渠,也戴着草帽来了。狗尿苔把一个荷叶斗给了支书,支书说:你没有去下河湾呀?狗尿苔说:我不是榔头队的。支书说:哦,我还以为你和水皮牛铃他俩一样。狗尿苔说:他俩是他俩,我是我!
雨差不多不下了,但稻叶上还粘着水珠,人一走过去,水珠哗地就打湿了衣裤,衣裤湿了怪凉快的,烦人的是你胳膊上腿上有汗,稻叶子摩着皮肤,叶齿儿就像锯拉着生疼。挑到对面地堰上了,各人都把料虫倒在土坑里,狗尿苔乐意拿石头砸那些虫,面鱼儿直后悔没把鸡抱来,便要狗尿苔把料虫一包一包放在那里,收工时他带回去喂鸡。狗尿苔说:你咋恁有心计的!抡起石头一阵乱砸,砸过了还用脚去踩。面鱼儿说:你这碎(骨泉),应该到榔头队去!狗尿苔说:榔头队的都是胆子大的人,我去了怕要丢魂哩。他控告面鱼儿的儿子开石,面鱼儿当然听得出来,说:狗尿苔,有句话想给你说的,不知说了好不好?狗尿苔说:你是说我身份不好么。面鱼儿说:那倒不是。狗尿苔说:那就是我个子不长么。面鱼儿说:那也不是。狗尿苔说:那你说啥呀?你说。面鱼儿说:你那腿肚子趴了个马虎,已经趴了半天了,血都流下来了。狗尿苔一看,果然腿肚子上趴着马虎,一半的身子已经钻进了肉里,一股子鲜血顺腿流下来,忙用手拉,拉不动,叽吱哇呜连跳带叫。
水田里的马虎要是爬上了人腿,它就钻进肉里去吸血,蚊子吸血只吸那么丁点,却又疼又痒,马虎吸血一吸就能吸一管子,吸时人却什么感觉都没有。狗尿苔拉不下马虎,面鱼儿还是四平八稳地说:不要拉,拉断了,钻进皮肤里的那截就不得出来,拍,用手拍,一拍它就掉了。
狗尿苔啪啪啪地用手在腿肚子上拍,他拍得恨,自己打自己,马虎咕噜掉下去了。
对于狗尿苔拍马虎,没有人多关注,谁在水田里腿上不叫马虎趴呢,马虎再能吸血,它能把人血吸去一碗吗?大家倒有趣地看着狗尿苔和面鱼儿拌嘴,戏谑起面鱼儿了。葫芦说:面鱼儿叔,你家开石呢,去下河湾了?面鱼儿说:他身体不好,可能没去。灶火说:他稀屎屁股还没好呀?麻子黑不来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他怕个毬呀!天布却说:我倒盼麻子黑回来哩,磨子说:你说啥?天布说:我是说如果麻子黑没投毒,他要还在古炉村,霸槽能造反,麻子黑也能造反,一个槽里呆不成两个驴头,那就有好戏看了。磨子说:一个霸槽都不得了了,再有个麻子黑,古炉村多数人就甭想活了!
支书在一边不做声地干活,腰弯得实在疼得不行了,让狗尿苔过去给他捶腰,磨子说:支书,你说是不是?支书说:我不叫你队长,你也不要叫我支书。磨子说:我就叫啦,谁不爱听谁把耳朵用狗毛塞上,支书,你说是不是?支书说:或许古炉村人活不成了,或许石头和石头,硬碰硬,反倒没事了。磨子说:你是说,麻子黑要在他也能成立个造反队?支书说:不说啦不说啦,我现在说活就是放屁。低了头又只管挑他的料虫。
磨子站在那里半天没动,后来就去了天布那儿,给天布叽叽咕咕说话。行运仲伸腰,想抽烟,喊狗尿苔来点火,火点上了,他说:哈,今日来挑料虫的都是咱姓朱的和杂姓的人么,咱这些人咋都这么落后的就知道着干活?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抬头瞅,果然没有一个姓夜的。天布就说:姓朱的都是正经人么,扳指头数数,榔头队的骨干分子都是些啥人?能踢能咬的,好吃懒做的,不会过日子的,使强用恨的,鸡骨头马对啥都不满对啥都不服的,不是我说哩,都是些没成色的货!灶火说:文化大革命咋像土改一样,是让这些人闹事哩?!天布就瞪灶火,小声说:别提土改,你提土改支书急哩。但支书没急,已经挑料虫走到前边去了。天布又说:文化大革命是大家的文化大革命,兴别人革命就不兴咱也革命?咱是不会革命吗,解放到现在咱们谁不是革命成习惯了?!灶火行运还有铁拴就说:啊是呀是呀,咱咋一直醒不开这一层理呢?天布你是民兵连长哩,你咋不成立个什么队呢,他们有榔头哩,咱也是有镢头么!
地中间的人越说越热火了,还在地这边的面鱼儿就对狗尿苔说:天,再成立个什么队,这地里的料虫更没人挑了。
49
雨一驻,又是几天毒日头,这个中午,天布、磨子和灶火又聚在天布家商量着成立个组织,天布的媳妇就在门前淘了些麦,晾在席上,一边吆着麻雀,一边放哨。麻雀从好多树上飞来,先是谋着吃席上晾的麦子,被天布的媳妇轰了几次,后来麻雀不再要吃麦子了,却并不走,叽叽喳喳地叫。麻雀是听见了上房屋里商量的话,就碎嘴子叫嚷古炉村又要有一个革命造反的队了,一部分就兴奋,一部分却恐慌起来,两部分争执开来,在门前吵成了一锅灰。天布媳妇觉得奇怪,拿了扫帚撵过来,麻雀才一哄而散,却又传得满村的猪猫鸡狗都知道了。
麻雀到处乱飞,碎嘴传播,村里人是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还在疑惑:来了鹞子啦,还是蛇钻进了麻雀窝里?而狗尿苔却听得明白,但狗尿苔掂量这该是一宗大事,不敢随便说,也就没给任何人说。不给别人说就不给别人说,狗尿苔却终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他就独自去了天布家院门前要看个究竟,没想却见水皮正站在天布家院门口,便心想水皮能去,天布他们还能商量着成立什么革命造反队吗?就骂麻雀是胡说,造谣哩,也再没去天布家。
天布的媳妇撵走了麻雀,又坐回院里,把院门半开半掩,一眼眼朝外看着。门外的太阳白花花照着,热气从地上起身就像是长了秧苗一样晃晃悠悠地摇摆,使整个照壁都虚起来。她似乎看到了照壁上的那些浮雕,定睛再看,浮雕没有了,尽是砸过的坑坑窝窝,天布的媳妇就在心里骂开了榔头队的人。这时候,院门缝一黑,好像有人,她噔地站起来,说:谁?水皮把门推开了,说:我么。天布媳妇忙跑过去立在门口,没让水皮进来。水皮提着红漆桶,在给每一户人家的院门扇上喷印毛主席像,说:轮到给你家请毛主席像了!天布媳妇说:请,请么,毛主席看门着,小鬼就不进来了。水皮说:毛主席不是给你看门的,是你们一开门就看见毛主席!天布媳妇说:噢一开门就看见毛主席。水皮把一个刻了毛主席像的硬纸板钉在了门扇上,用一个水枪状的管子吸了红漆嗤嗤地在硬纸板上喷,然后取掉了硬纸板,两扇门上就有了一模一样的毛主席。
天布媳妇在那一时想,两个门扇上都有毛主席,门一关,两个毛主席就靠得那么近,可以说话了,门一开,两个毛主席又分开了。她说:水皮手巧!水皮说:这没啥,我刻硬纸板时才费了老劲啊!天布哥呢?天布媳妇说:你还叫他是哥?公社武干捎话让他去哩,他去了洛镇。水皮说:该不会又训练呀,武干叫他?天布媳妇说:是么,他那么落后的倒是武干叫他!水皮说:天布哥是民兵连长么。天布媳妇说:民兵连长顶个屁,连家里的照壁都保不住!
屋子里,天布、磨子和灶火已经给他们的组织起了名字,叫红大刀。过去民兵老唱一个歌: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这个词得劲。再说,榔头再厉害那还是木头,大刀就是铁,铁就是金,金克木,大刀砍榔头。再是组织的人员,他们决定要以姓朱的为主,都是堂堂正正的人,以区别榔头队歪瓜裂枣。他们为自己的决策而高兴,天布就从柜子里取了一瓶酒,要庆贺一下,正要喊媳妇炒一盘蒜苗鸡蛋,再油炝一碗浆水菜,便听到媳妇和水皮在院门口说话,放下上房小屋的门帘,都不吱声。待水皮一走,天布出来问:水皮给门扇上喷像了?看了红哈哈的毛主席像,又说:你给他说那么多的话干啥?妈的,他姓朱,又是民兵连文书,倒跟着姓夜的跑了!磨子说:逮猪娃看母猪,他和他妈一样,灵得过火了!你只看他有才哩,现在给咱脖子下支了砖!天布媳妇说:天布哪里能认清人,麻雀蛋予他都看着是花喜鹊哩!天布媳妇的话里当然有话,灶火忙打岔,说:天布,还真喝酒呀?天布说:去去去,女人家知道个屁!人是肉疙瘩难认,谁能认得清?红大刀一成立,他想来,哼,闪远吧!磨子说:这你错了,红大刀成立了,就要分化他们,凡是在那边的姓朱的都得拉过来。这小子滑,他要能过来,就断了霸槽的脚后筋了。这都是小事,刚才妹子对水皮说你去武干那儿了,我倒……天布媳妇说:叫我啥?叫嫂子!磨子说:天布比我小几个月的。天布媳妇说:我比天布大三岁哩,各叫各的。磨子说:哦,女大三,抱金砖。天布不愿给人提说这事,又吓唬媳妇:你插的啥嘴呀?让磨子往下说。磨子说:我倒想到一个问题。榔头队是咋闹起来的,还不是借了外边的势力,靠的是县联指?现在有县联指还有县革命造反联合总部,分了两派,咱也挂靠县联总呀!天布你去一趟镇上见见武干,如果武干是联指的人那就不说了,如果是联总的人,让他给咱牵线,咱也就是县联总下的古炉村红大刀队了。灶火说:对呀!磨子脑瓜子管用!磨子说:别给我戴高帽子,还不是受嫂子的话启发的。天布媳妇很得意,说:天布从来把我没当回事么。去厨房炝菜炒蛋,打了三颗鸡蛋,又打了一颗鸡蛋。
天布是在下午就去了一趟洛镇,第二天回来,领着公社武干。古炉村好多人都认识武干,大高个,黑吊脸,冬冬夏夏都穿着双厚底翻毛牛皮鞋,鞋底上打着铁掌子,动不动用脚踢人。他一进村,有人就跑去给霸槽说了,霸槽不明白武干怎么这时到古炉村,就让水皮留意武干的动静。天布陪着武干在家吃了饭,对武干说:你到村里转转,啥话都不说,转一圈就给我们壮胆了。武干也就到了巷里,拿着一卷子传单,见着谁便发一张。几个妇女都争抢,天布说:这都是革命战报,拿回去要念要贴的,谁包了辣子面,铰了鞋样儿可不行!在村西口石磨前,守灯在磨二升包谷,见人来就低头抱着磨棍推。武干说:是不是守灯?守灯说:就是。武干说:我是公社武干陆鸣。守灯说:陆武干你吃啦?你知道我守灯?武干说:我知道古炉村有个叫守灯的,一看你的那样子,就猜出是你。听说你会俄语,却就是不给民兵教。守灯说:这,我害怕教错了,你们要怪我搞破坏的。武干哈哈笑着,再没说什么就走过去了。
守灯莫名其妙,从石磨后的小路上来了扛着锄头的马勺,守灯说:你入榔头队了?马勺说:你再看看,这是锄头还是榔头?!那是谁?守灯说:他说他是武干。马勺说:你没问问,咱窑上说封就封了,再不烧瓷货啦?守灯说:你问去。
武干由天布陪着还在转巷,老顺家的狗就尾随了,这狗见谁咬几声,跟着武干竟一声不吭,舌头拖得老长噔噔噔地跑。转到南巷,别人家的院墙都是废匣钵废盆废缸砌的,趴在墙外能看到墙内,长宽家的院墙是夹板夯的土墙,又厚又高,墙头上冒着一蓬蔷薇,花繁得像一笸篮的火。武干说:这花种得好!天布就对站在院门口纳鞋底的戴花说:公社领导夸你花种得好!戴花立即笑起来,脸上也种了一朵花,说:让领导进屋坐呀!武干也就进去。
水皮是后来也进来套近乎的,但武干没有认出他,他说:我是水皮呀,领导,去年你和张书记来,支书送了黄花菜后,让我给你们背诵过古诗,你不记得啦?武干说:噢,记得啦记得啦,你是献诗的那个。戴花说:水皮现在厉害啦,是榔头队的头头脑脑。水皮说:不是,不是。戴花说:霸槽是老大,你不是老二就是老三么!武干说:是吗,你们榔头队多少人?水皮说:村里差不多的人都是。天布说:我不是!戴花说:我家长宽也不是!武干说:文化人都是这毛病,虚张声势了得是?!水皮说:我们进一步发动群众,力争古炉村一片红。武干哼哼着,用厚底翻毛皮鞋踢水皮屁股。水皮说:你这皮鞋值钱。武干就问起榔头队都开展了哪些工作,水皮一本正经端坐了,他给武干汇报,说前一段他们破四旧砸了多少件屋脊上的砖刻泥塑,铲了窑神庙里多少对联壁画,收了多少旧书古董,开了多少学习会和批判会,封了窑,查了账,办了几期大字报,并且还说了霸槽尽是革命理想,设想了要在公路到古炉村的路口扎一个彩楼,写上标语,做一个大榔头的造型,古炉村还要成立一个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搭一个戏台,三天两头演节目,村里所有的墙都要染红,要求每一个人都能背诵几首毛主席语录。武干听着,也认真起来了,拿笔在手里的那卷传单上写起来,水皮明白这是武干在记录他的汇报,越发得意,就说:霸槽精力好得很,我从来没见过有那么大精力的人,他一天只打几次盹儿,整夜整夜拉着我们谈榔头队的抱负和远景,我们都熬不过,后半夜就睡着,睡醒起来他已经画了一个草图,是给将来古炉村人设计服装哩,他说以后再到别的村去,到洛镇到县上,我们是一色的黄军帽,黄军帽上别上毛主席像章,胳膊上戴红袖筒,袖筒上印红榔头,腰里都系一条宽皮带,皮带上吊一个小袋儿,里边装着毛主席的红宝书。武干说:嚯,他成艺术家了?!水皮说:他革命意志强,艺术细胞也多,这一点以前谁都没看出来,是文化大革命把他的才能激发起来了!天布说:是疯了!便不再听,从上房屋走出来,看院墙头上的蔷薇,听见水皮在反驳他:霸槽要是生在城里,他肯定是搞艺术的,不会比守灯他姐夫差,搞艺术需要想象力,想象力好别人看着就是疯子,我好像读过一本书,上边有一个名言,就是说艺术家和疯子一步之隔。武干说:可惜他霸槽没有成为艺术家呀。水皮说:就是,遗憾他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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