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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老婆进了卧屋寻针,狗尿苔跟进去,她到处却寻不到针,翻了翻针线笸篮,却说:你让我寻啥呀?狗尿苔说:寻一个针。她说:噢,噢,那针呢,针呢?狗尿苔看见了就在墙上的那个年画上别着一个针,他取了把帽檐打个折别上了。出了卧屋门,支书竞立在中堂的毛主席像前喃喃地说:毛主席,毛主席,我给你当了十几年的支书了,我现在咋不知道咋当呀,怎么张书记都游斗了?这是咋回事呀毛主席,毛主席……。狗尿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支书的老婆也从卧屋出来,说:他大,你不要去,张书记都被批斗呢,你还敢去?狗尿苔你去给人家回个话,就说你爷不在家。支书说:我去,是啥场合我得去看看。支书老婆说:那把你也批斗上了咋办呀?支书说:要批斗我也得看看批斗我啥么?支书的老婆就呜呜哭,骂起了霸槽:霸槽霸槽,你是啥货呀,古炉村咋出了个你这个货么?!支书有些上火,说:不要骂,也不要哭!不管我咋了,你不要去会场,也不要在人面前抹眼水子!他和狗尿苔出来,顺手把院门上了锁,还是披着褂子,步子走得狗尿苔撵不上。
一到山门前,支书就在漫坡道上站住了,他看见张德章就立在凳子上,好像才交待了自己的罪行,人几乎成了马虾,两条腿在抖,汗水滚豆子一样从脸上流下来,掉在地上。黄生生在大声说:张德章交待得老实不老实?那些外来的人喊:不老实!在山门柱子根坐着的那个高个,太阳晒得头上流油,他脱了鞋搓指头缝,可能那是脚气犯了,越搓越痒,一直是低着头,别人都喊过了不老实,他才也喊了一句:不老实!站在外边一圈的是古炉村人,就笑了。黄生生没有笑,他又大声问道:老实不老实?眼睛盯住了古炉村人,古炉村人还是没有喊。霸槽就站在前边,举着手说:大家都要表态!张德章交待的老实不老实?外来的人喊:不老实!接着,迷糊喊了一下:不老实!水皮喊了一下:不老实!这时候,所有的古炉村人才喊了:不老实!一旦喊了不老实,却就又止不住了,连续地喊:不老实!不老实!狗尿苔在大家喊着不老实时,他并没有喊,扭着头看老诚的嘴,老诚的嘴里掉了两颗门牙,一说话就漏气,把不老实喊成了扑老鼠。狗尿苔又看得称,得称腰病,身子伸不直,喊叫时唾沫星子就溅在了开合他叔的光头上,开合他叔回过脖子说:给我擦!开合他叔嘴唇子短,一说气话整个牙床就露了出来。得称给开合他叔擦后脑勺,却给狗尿苔说:看啥哩!你咋不喊?狗尿苔也顺口喊了一句:不老实!黄生生的手往下按了按,大家不喊了,黄生生说:不老实怎么办?这下狗尿苔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古炉村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哑了口,眼睛骨碌碌瞪起来。而外来的人却齐声喊: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狗尿苔还糊涂着啥是无产阶级专政,人群中出来了两个人,都是五大三粗,裤带上系着一串麻绳,麻绳唰地甩开来,说:把水桶提来,把水桶提来!狗尿苔以为要喝水,就去提放在药树下的水桶,水皮却已经把水桶提了去。那两个人把麻绳在水桶里蘸了,又是一甩,空中溅了一道白亮亮的水花子,就把张德章从凳子上揪下来,按倒在地上捆。古炉村也是经常开批斗会的,也是有过被批斗的人不老实交待,可从来没有被麻绳捆过,而张德章当众被捆起来,古炉村人着实吓了一跳,人群发出哦的一声,往后退了一步。那两个人看了人群一眼,似乎要给示范,先是把麻绳搭在了张德章的脖子上,然后一人抓住张德章一条胳膊就缠,缠好了双手在后捆在一起,绳头子又从后脖子上的绳圈里一掏,猛地一拉,张德章哎哟一下,头扬起来,人就成了一疙瘩,又提着放在了凳子上。黄生生就挥胳膊喊口号,他的口号一个接一个,旁边敲锣打鼓的人就一起敲打,而外来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喊着口号经过张德章面前,停下来,唾上一口。狗尿苔觉得喊口号很新鲜,也想喊,但黄生生的口音重,分不清他到底喊了些什么,就问水皮:他喊的啥?水皮没理他,自个喊:打倒走资派张德章!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狗尿苔说:呃,喊的是这。外来的人都列队转了一圈了,黄生生说:跟上,跟上!古炉村人就跟上了,他们虽然听到了水皮的口号声,但那些词很生疏,不顺口,嘴里就胡乱吱哇了算是喊了,也朝张德章唾一口便走了过去。轮到水皮了,水皮唾了一口,轮到迷糊了,迷糊大声咳着,咳出一口痰来,唾在了张德章的下巴上。张德章闭着眼睛,满脸唾沫,迷糊的那口痰就在下巴上吊着。站在狗尿苔后边的是行运,行运说:到你了。狗尿苔站在张德章面前,唾了一口,只有几个星子溅在木牌子上。行运说:跳起来,跳起来唾!狗尿苔跳起来时张德章的眼睛睁开了,他吓得没唾出来。
支书一直在那里站着,不知什么时候,他没有再披褂子,褂子就掉在了地上,他不敢到人群里去,他又不敢走开,直到多半的人都在张德章面前喊了口号,唾了唾沫,他轻轻叫着霸槽。霸槽完全可以看见他,也完全可以听到他叫,但霸槽就是没回头看他。一群鸡,有公鸡也有母鸡,也站在支书旁边的道沿上,这一个说:这就是张德章呀?!另一个说:瞧嘴多大,他吃了咱好多鸡哩!这一个说:人不胖么。另一个说:先前可胖啦,现在瘦了。这一个说:咱去不去鹐他一口去?另一个说:我不去。这一个说:怕啥,他还能再吃咱呀?!鸡叽叽咕咕说话,支书呼不懂,他蹴下来,汗水把眼睛都迷住了,他又叫了一声:霸槽,霸槽。鸡群骚动起来,似乎要从道沿上跳下来,支书一挥手,把鸡赶散了,嘎嘎嘎地叫,他再叫了句霸槽。霸槽终于回过头了,先是把鸡轰远了,才说:噢,你也来了!支书说:我早来了。霸槽说:是吗,早来了?你没和张德章打个招呼?支书说:这,这,都是熟人,我就不去了吧。霸槽,我要问你个话呢,张书记是犯了啥罪了?霸槽说:他是走资派!支书说:什么是走资派?霸槽说:文化大革命在深入进行,凡是当权的都是走资派!支书说:噢,噢,都是走资派。那……。霸槽却走开了,他去跟一个低个子的人说了些什么,就在水桶里舀水喝,那低个人便走过来,说:你是古炉村的支书?支书说:我是。那人说:还在当?支书说:当着的。那人说:文化大革命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捂着古炉村的盖子,要把古炉村变成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支书又是一层汗,说:这,我没,同志。那人说:没?听说你们就轰赶过造反派?支书说:没呀,古炉村没有造反派呀。那人说:赶没赶过黄生生和霸槽?!支书说:这我不知道呀,同志,霸槽是造反派?那人说:你以为呀?!我告诉你,我们联指革命群众这次游斗张德章是第一次,以后还要来,还要游斗更多的走资派。走资派如果还要走,张德章就是下场!支书说:是的,是的。那人说:张德章是你们这些村支书的头儿,你不去看看他?支书说:我去,要去的。他走了两步,却腿一软,扑沓下去,人虚脱了。
42
外来的人在下午就撤走了,他们押着张德章去下河湾批斗,霸槽没有走,他留下了带来的笔墨纸张,还有一面印着造反字样的旗子和几捆毛主席的语录本。旗子插在了霸槽老宅屋顶上,在风里很欢,啪啦啪啦响。本是要做一个木牌子的,就像洛镇上所有的公家单位门口挂着的那种牌子,但一时寻不到那么长的干透了的木板,就临时用墨在门扇上写了:古炉村联指。字是让水皮写的,水皮说写古炉村联指不妥,准确应该是县联指古炉村分指,霸槽坚持按他的意思写,就是联指,古炉村的联指。古炉村联指的发起人,而水皮也就成了参加古炉村联指的第一人。
水皮一加入,领到了一本毛主席语录。毛主席的书以前村里有好几本,但都是大的,硬纸皮儿,现在的语录本很小,却是红塑料封面,村里就有人来瞧稀罕。一来人,霸槽和水皮就教唱《国际歌》。霸槽和水皮以前在学校都学唱过《国际歌》,多年不唱了,已经忘了曲调,霸槽在洛镇重新学唱后,教给了水皮,又让水皮给来人教,来的人总是学不会,水皮就不教了。霸槽就批评着水皮,给水皮讲唱歌的重要意义。也就是这一席话,水皮对霸槽刮目相看,而且佩服得五体投地。霸槽在说共产党夺取政权的法宝就是掌握了枪杆子和笔杆子,笔杆子就是宣传,唱歌是宣传的方式之一。为什么共产党打败了国民党,就是共产党会唱歌,而国民党不会唱歌。从历史上看,凡是事弄成的都是注重唱歌,比如《诗经》,《诗经》是什么,就是歌谣么,比如刘邦和项羽的垓下之战,刘邦的军队都唱歌,这才使项羽听到了四下里都是歌声而自杀的。水皮惊讶地说:呀,你咋就懂得这些?!霸槽说:你以为他们是把我赶跑的?我是去洛镇学习去了!霸槽到底还学到了什么本事,水皮没敢多问,自此便真的是有人来就教唱《国际歌》。迷糊来了,说霸槽走后,村里干部们欺负过他,把他当奴隶哩,歌里说起来呀奴隶,他就要起来。但水皮怎么教他歌,他都学不会。迷糊加入后,接着是秃子金,是开石,是行运和跟后。消息传开,在杏开家帮忙干活的人就议论开了,说参加了有啥好处?是不是参加了就可以砸别人家的屋脊门匾,而别人砸不了自家的屋脊门匾?立即有人说:反正自家的屋脊已经被砸过了,还参加它干啥?而那些还没被砸过屋脊门匾的人心就慌了,但又叽咕着参加的都是对支书、队长有意见的人,担心自己如果也参加了,支书、队长会不会也认为自己对人家有意见?便对着磨子说:磨子,我可是拥护你的!磨子在院门口解那棵伐下来的桐树桩,桐树伐下来了一时做不了棺材但得把桩解开板放着,树桩就斜着支在一张方桌上,他站在上边,灶火站在下边,两人扯锯。磨子说:拥护我哩,那你刚才干啥去了?那人说:我只去瞧会热闹。冬生就过来说:磨子,狗日的跟后咋也参加了?人这肉疙瘩真是认不清!磨子说:你也去参加么。冬生说:看看那都是些啥人么,我才不参加!磨子就说:灶火,你就不会用点力?灶火说:我咋没用力,吃奶的劲都用了,你还燥,燥毬哩?!冬生说:磨子心里不美,灶火你少说两句么。磨子说:我有啥不美的?!冬生说:啊,美,美!就替了灶火拉起锯来。一时院子里没了人说话,拉锯的声音很大:嘶啦,嘶啦。狗尿苔和牛铃在把从院墙上拆下来的匣钵垒到一起,狗尿苔悄声说:你听锯在说话哩。牛铃说:说啥哩?狗尿苔说:我——日他妈!我——日他妈!牛铃听了,果然是这骂声。
在窑神庙后的山根,一伙人给满盆挖墓坑。别的墓坑在挖时都是黄沙土,而满盆的墓坑挖下去两米深就出现了红沙石板层,镢头下去,只是一个白楂窝儿,又不能揭块,进度就非常慢。长宽在坑沿上坐着吃烟,手里拿着直角尺,拿得好好的,突然就掉下去,掉下去直角尺竟断了三截。大家都觉得这事奇怪,说满盆的墓穴风水这么硬的!马勺就问长宽:风水硬了这好还是不好?长宽说:这谁知道呀,霸槽他大那墓穴当年挖的时候,虽然不是石板层,却尽是斗大的石头,锛坏了两把镢头,也就是硬。马勺说:哦,风水硬了好,后辈出歪人哩。长宽,你不去参加联指?长宽说:你咋不去参加呢?马勺说:他霸槽没给过我吃的喝的,我又没恶过支书、队长,我参加啥呀?长宽说:你狗日的奸么,站在河岸看水涨哩。马勺说:不奸不行么。长宽说:我可给你说,你为啥一身本事在村里却啥都不是,你就是啥事都不出头么!马勺说:那你说霸槽还真要呼风唤雨呀?话刚落点,他过来要拿长宽的烟袋也抽一锅,身子一斜跌到了墓坑里。长宽说:给满盆挖墓哩不要提说霸槽。马勺吓得脸色苍白,说:对对对,满盆见不得霸槽,不说了,不说了。
从这个下午到晚上,古炉村的人一伙在杏开家,一伙在霸槽家,他们都忙碌着。霸槽从小木屋搬回了所有的东西,那盆太岁重新换了水,原来的水给迷糊、水皮、秃子金他们每人喝了半搪瓷缸,就全站在老宅屋门前看屋顶的旗子。霸槽突发了奇想,再次上了屋顶把旗子取下来,说他要每天清早升旗,每天晚上降旗。取下了旗子,却又说在山门那儿建一个能张贴大字报的栏子吧。建栏子需要席和木椽,他就把自己炕上的席揭了,让迷糊去牛圈棚的梁上拿几根椽来。牛圈棚的梁上架着许多椽,迷糊一去抽椽,灰串子哗哗往下落,满圈棚的牛就叫起来,面鱼儿给牛担饮水进来后,问:迷糊你干啥哩?迷糊说:你长眼睛出气呀?!面鱼儿说:抽的椽干啥?迷糊说:你不管。面鱼儿说:我在这儿喂牛,你拿牛圈棚房里东西我能不管?迷糊站在梯子上,面鱼儿抱住他的腿往下拉。迷糊说:联指要用椽哩知道不?面鱼儿说:啥联指不联指,我只认支书队长,支书队长让拿了你拿,没支书队长的话谁也拿不走!迷糊就下了梯子,说:好呀面鱼儿,你是可怜人,我不打你,你去给磨子说吧,一会儿你亲手把椽拿到山门前,也省得我出力!
面鱼儿也就真的去杏开家找磨子,磨子一听就训面鱼儿:你说给不给?他要拉牛呀你让不让拉,他要杀你呀你让不让杀?!当下给灶火说:你清点一下人,看谁没来,这几天来干活的,明日出殡的,来的都记工分!面鱼儿从杏开家出来,再到牛圈棚房,迷糊已经在老公房台阶上睡着了,面鱼儿也不叫醒,悄悄把牛圈棚门锁了,对迷糊说:我惹不起你,我躲呀。也到杏开家来帮忙。
霸槽等着迷糊拿木椽,等不来,让秃子金去看咋回事。秃子金在路上碰上半香,半香拿了自家的一个筛子去杏开家,让秃子金也去杏开家帮着往墓地运匣钵,秃子金说:你没看我忙着吗?半香说:你忙着能吃能喝?队长发话了,去杏开家干活都记工分哩。秃子金说:拿死人对抗革命’呀?!正说话,天布的媳妇掮了一只条凳,条凳上反着放着另一个条凳,也到杏开家去。巷道窄,天布的媳妇往地上唾了一口。半香也随即往地上唾了一口。秃子金脸上不是个颜色,等天布媳妇走远,就不让半香去杏开家,半香说:我去埋满盆呀,又不是埋那个烂眼子!秃子金拽她胳膊,拽不动,秃子金眉毛竖起来说:是不是又去见天布呀?半香说:见了咋?就是去见呀,咋?!秃子金再横,半香却能治住他,他气得自己扑挲着胸口,去了牛圈棚院里,见迷糊在台阶上睡着,一阵脚踢,把迷糊踢醒,两人再去抽椽,牛圈棚门锁了,返回来给霸槽发火,霸槽就去找支书。
支书是在晚饭后又去了杏开家,他左右太阳穴和后脖子上拔了火罐,留着紫黑色的印子,好多人关心着他的身体,支书说天热,他有些虚脱,现在没事了,就询问墓拱得什么程度了,寿衣缝好了没有,然后对磨子说霸槽那儿要搭大字报栏,需要椽,让面鱼儿抽几根给拿过去。另外,记工分的时候,这边帮忙的人记工分,那边的人也把工分记上。磨子不同意,两人吵了起来,磨子说:你硬气了一辈子咋现在软成这样?他打你右脸你给右脸,打你左脸你给左脸,他要上你脖子你也让在头上拉屎拉尿?支书说:你没看是啥时候么,磨子。磨子说:那好吧,要失塌古炉村咱都失塌。
磨子骂了一阵娘,到底还是让面鱼儿去牛圈棚取了椽掮到山门那儿,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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