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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布给大家转教俄语,他汲取自己的教训,并不先教两句话,而是先教卷舌音。灶火五短身材,是站在民兵连第一排的,天布在啊嘟啊嘟的时候,唾沫星子就溅出来湿了灶火的脸,抹一下,又一层唾沫溅上去,忍不住嘎嘎笑起来。
天布很严肃,他说:你笑啥?
灶火说:狗日的苏联人不会说人话!
天布说:你去把守灯叫来,他在中学学过俄语,让他给大家教。
狗尿苔说:我去!
狗尿苔并不是民兵,但每次民兵训练他都提着火绳在旁边观看,人家休息了,给人家把烟火点上,就将那杆步枪挎起来,但枪长,枪把子便撑在了地上。场边有一棵白杨树,树皮白得像粉刷过,天布拉他到树下,在他身高的地方用刺刀刻一道线,说:你长,你长,再能长出四指,我让你当民兵!而这四指谈何容易。每一次训练,狗尿苔都来树下量身高,却永远就是第一次刻出的高度。
狗尿苔到中山半山腰的窑场上找守灯,窑前的场边有个泥池子,冬生在那里灌水淘泥,他叫守灯守灯,没见守灯。冬生说:喊啥?挖坩土去了。狗尿苔就帮冬生淘泥,等着守灯。冬生穿着一双胶皮筒子在泥池里踩,吭哧吭哧喘着粗气,气就在脸上涌了一堆云彩。狗尿苔觉得有趣,要求让他也踩踩,说:让我也去造些云。冬生说:你说啥?狗尿苔说:造些云我就飞了。冬生还是没听懂,说:飞呀,你是鸟?天冷光不了脚,我这皮筒子长,你穿上人就看不见了。其实,狗尿苔瞄上了放在池边那间小屋门口的一双胶鞋,那是守灯的,他的目的是要穿穿那胶鞋。就过去把守灯的胶鞋穿了,在泥池里踩,泥水咕叽咕叽,一股子稀浆蹿上来射中了眼,人一急,身子就跌坐在泥池里。这当儿,守灯拉了一架子车坩土回来了。
守灯骂狗尿苔穿了他的胶鞋,并且还灌进了泥水,拉出狗尿苔就把胶鞋给脱了。狗尿苔下半身都湿淋淋的,却笑着给守灯回话,说了天布让他去教俄语的事,出乎狗尿苔意料的是,守灯不去。狗尿苔说:天布把你当人了,你不去?守灯说:不去!冬生说:既然这事离不得守灯,狗尿苔你来算什么呀,他天布来请么。狗尿苔说:呀呀,让天布请?守灯说:狗尿苔我告诉你,乌鸡再跟着白鸡混,乌鸡长不出白毛的,它乌乌在了骨头上!支书让我烧窑哩,我把窑烧好就是了。
狗尿苔觉得守灯狗肉上不了席面,就下山了。打麦场上天布已经不教大家学俄语,在收拾靶子,狗尿苔没把守灯的话说给天布,只说守灯来不了,是舌头疼,连话都说不了。天布说:怎么舌头疼?狗尿苔说:牙可能想吃肉了,牙把舌头咬了。天布骂道:他不愿意来故意把舌头咬了?狗日的,阶级敌人到底是阶级敌人!他是不是还盼苏修能打进来?!麻子黑说:仗要打开了,我首先就崩了他!麻子黑太凶,狗尿苔不愿意接他的话,场畔站着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叫,他说:日——!扔过去一个石头,麻雀连忙飞走了。天布说:不学俄语了!到时候狗日的苏修敢打进来,咱见一个杀一个,他就是举手投降,咱也杀!
他们开始打靶,让狗尿苔在场边警戒,不准任何人经过。老顺家的狗来了,它没有了毛,也没有大叫,一边走一边嗅着地面,狗尿苔说:打枪哩,你来?狗站住了,给狗尿苔笑。麻子黑说:瞧这俩,人不人,狗不狗!老顺家的狗撅起屁股,噗嗤放了一个屁,熏得麻子黑差点闭了气。狗尿苔说:它给你打招呼哩!麻子黑挽了袖子就过来,叭的一下,枪响了,麻子黑吓了一跳,也就不来撵狗尿苔了。
枪一响,所有的鸟都飞了,村里的人和鸡呀猫呀的也不近来,狗尿苔一时没事,抱着老顺家的狗就仰躺在场边的麦地里。天就在他的脸上,太阳像一颗软柿,稀溜稀溜着要掉下来,他张开了口,希望要掉就掉在他嘴里。但是掉下来的是一片叶子,那叶子从白杨树上落下来不是直直落,斜着圈儿滑过来,遮住了他的左眼。他没有动,用右眼看麦地上的芨芨菜,哈,天这么冷就有芨芨菜了,芨芨菜都长出小芽子了!过罢年芨芨菜便能剜回去煮锅了,或者剁碎了包在包谷面的窝头里,现在的嫩芽芽让人心疼,不敢去掐。狗尿苔解开了怀,让肚皮子也晒晒太阳,肚皮很薄,连老顺的狗都看见了肉里的筋骨和皮下的血管,长舌头在肚皮上舔过来舔过去。芨芨菜的嫩芽子还是诱惑着他,这诱惑太大,就像在看戴花那鼻子,看一眼觉得好看,忍不住还要再看一眼觉得还是好看,他便伸手将芨芨菜掐了塞在嘴里。给老顺家的狗说:看肚子,看肚子。想着隔着肚皮能看见里边有了一团绿的。老顺家的狗说:你是羊,吃麦苗咧!
狗尿苔忽地坐了起来,这不是老顺家的狗说话,是半香在说,人就立在他身后。狗尿苔说:谁吃麦苗了,我吃的是芨芨菜!半香说:芨芨菜也是生产队地里的芨芨菜你吃?却蹲下来说:不洗洗就吃,生一肚子蛔虫去!
半香原来是老山沟人,嫁到古炉村的时候,不会纺线,不会沤麻,也不会染布,因为老山沟里不长棉花和麻,穿着灰不叽叽的衣服又宽又长。来了几年,什么都会了,衣服裁剪得体,人们才发现这女人腰细腿长,但她的皮肤已经不再白细了,而且迅速变黄,像碱放多了烙出的面饼。她老是说秃子金骗了她,秃子金背了米去老山沟换土豆认识了她,她那时已有了男人,日子过得艰难,秃子金就吹嘘古炉村有白米,上顿白米蒸饭下顿还是白米蒸饭,每年又分得一堆瓷货,她离了婚便嫁了过来,谁知一天三顿都是包谷糁糊汤,稀得能照人影影。
半香一说话,天布就扭头看到了,狗尿苔明白她故意高声说话是要给天布听的,他就喊:天布哥,天布哥连长!半香说:你喊啥呀?狗尿苔说:你不是找天布吗?半香说:我给你说找天布啦?拿指头戳狗尿苔的额颅,眼睛却瞟着天布。
天布并没有和半香说话,只嚷着冯有粮把碌碡推过来,冯有粮呼哧呼哧把碌碡推过来,天布弯下腰,用肚子顶着平躺的碌碡,一努力,碌碡就立栽了。大家都拍掌,半香也拍掌。天布这才说:没练过石锁子么,要举碌碡我不行。半香说:他霸槽再练石锁子,细胳膊细腿的,他能掀起这碌碡?天布说:你坐吧。半香坐在碌碡上了,说:我能不能参加民兵?天布说:行呀,只要你敢放枪!半香从碌碡上跳下来,也趴在了那杆步枪前。她趴下去,屁股撅得高高的,天布一按屁股,说:趴实!屁股落下去了,两条腿像两根椽。天布就帮她装子弹,教她三点一线地瞄准,教她闭住气了轻扣扳机,天布还在捏着她扶枪的手,她却已经扣了扳机,嘎的一声,子弹飞了出去,她和枪同时在地上跳了一下,像只蛤蟆。
支书正好从麦地边的小路上走上来,枪响使他站住了,看了一会,就叫天布。天布小跑着过来,支书说:你咋让妇女们耍哩?天布说:也得有女民兵呀,咱村的妇女都不敢摸枪,只有她挨×的胆大。支书说:怕是你狗日的胆大吧。天布说:哎,哎……支书说:我可提醒你,你是支部培养的对象,把自己的老二管好,别给我脖子下支了砖头!天布说:哪能呀,不会的。支书的棉袍子往下坠,天布帮着披好了,支书问不是在学俄语吗,怎么又不学了,天布说了守灯不愿意教的事。支书发火了,让再去叫守灯:舌头疼,我看看舌头疼能不能吃下饭?怪了!天布就又喊狗尿苔,支书说:你去叫,就说是我叫他!
天布只好去窑场叫守灯,守灯是来了,但守灯竟然真的满口是血,他给支书吐着舌头,舌头上烂了一个口子。
狗尿苔在疑惑了:他给天布说守灯的舌头烂了,那是他胡编的,守灯并不知道,为什么天布再去叫,守灯真的舌头就烂了?!狗尿苔并没有把他的疑惑说出来,支书看见守灯真的烂了舌头,咬字都不清楚,也便让守灯回窑上去。守灯临走,回头恨恨地看了天布一眼。这一眼,天布没留意,狗尿苔却发现了,守灯的眼里像有两团火。
打麦场北头是六升家,长年病蔫蔫的六升从门里出来,拿了个扫帚,看了一会打靶,问开石:还没训练完吗?开石说:耽搁你扫地沫子啦?六升说:被子薄,不烧炕不行么。狗尿苔突然想到自己也该扫地沫呀,就不看打靶了,回家取扫帚和笼子。
整个冬季,古炉村差不多的人家都要烧炕的,他们舍不得烧豆秆和麦草,便拿扫帚去路边扫地沫子。地沫子其实也就是草沫子,那些枯草经扫帚一遍一遍扫,草叶草根和土一块都装在笼子里提回去,烧炕最能耐热。但是,村里能扫的地方都扫过了,人们就越扫越远,扫到了村西石磨那儿,甚至扫到石磨下去的坡道下。狗尿苔不能给家里干什么活,却一定要给婆每晚烧炕,把炕烧得热热的。狗尿苔提了笼子和扫帚刚走到巷道里,太阳就坐在屹岬岭上,他觉得太阳在跳,跳着跳着,咕咚就掉下去了。狗尿苔叹了一口气,刚扭头,就见霸槽从巷口呼地飞了过去。
霸槽长了翅膀?狗尿苔惊得简直要晕了,跑到巷口再看,原来霸槽又披着了他那条被子。被面染得灰不溜秋,两个角被风鼓起,如乌云在浮飞,而被面又几处都烂了露出棉花,棉花忽低忽高地扑闪着,像乌云里翻动了白色的老鹳。狗尿苔大声叫:霸槽哥,啊霸槽哥!霸槽没有停下来,被子越来越大,他紧紧地抓着两个被角,脚尖触着地面收不住。狗尿苔还在喊:啊霸槽哥,霸槽哥耶——!霸槽一个前倾,差点跌倒,被子从空中缩了下来,罩在了他的头上。
狗尿苔说:霸槽哥,你要上天呀?
霸槽说:上天呀?噢,噢,上狗日的天上去!
狗尿苔说:让我也披一下。
狗尿苔要披霸槽的被子,霸槽没有给,说:你披啥被子,就真给你个翅膀,你也就是个鸡,飞不起来。
狗尿苔说:那为啥?
霸槽说:你是贫下中农?
狗尿苔泄气了,看着霸槽又往前走去,他说:你去小木屋吗,晚上就睡在那儿吗?
霸槽说:我去下河湾看皮影呀!
下河湾有个戏班子,逢年过节演皮影。下河湾又逢什么庙会了吗?狗尿苔说:我也去!
霸槽说:滚蛋滚蛋!我上厕所你都跟上?!
霸槽往前走,狗尿苔往前跟,到了村南口,霸槽拾起个土疙瘩甩在狗尿苔脚下,土疙瘩开了花,狗尿苔眼巴巴看着霸槽下了塄畔土路,被子又像一朵云,悠乎悠乎飘去了。这当儿,却有一只猫默默地走上来,猫的脖子上系着一个铃铛,铃铛在响,它的步伐和铃铛的响声不配合。
狗尿苔立即认出这是满盆家的猫。满盆家的猫怎么从村外的土路上回来呢?狗尿苔好像察觉了什么,站在塄畔往坡下一看,果然杏开就在那里的柿树下站着,她虽然头上裹了红头巾,裹得让人看不见了脸,但那背影一看就是杏开,两人相厮着从坡下田埂上走了。
狗尿苔突然觉得受到了愚弄。他以为有了小木屋那次闹翻,杏开再也不会招理霸槽了,却原来他们又相好了。杏开杏开,人家霸槽真的就爱你吗,没志气的!怒恨着杏开,狗尿苔就冲到了猫跟前,抬脚把猫踢倒在了地上。猫四蹄朝上,也不翻过来,莫名其妙地看着狗尿苔。狗尿苔说:你咋不跟着她呢,你去呀!猫说:他们也不让我去。狗尿苔说:他们能不让你去?!猫说:他们也不让你去么。狗尿苔转身要走,猫却说:唉。狗尿苔说:你还不滚?猫说:你得给我翻个身。狗尿苔过去把猫翻过身,猫低了头小跑着走了。
猫已经进村,连铃铛也听不到了,狗尿苔还站在塄畔,没了心思再扫地沫子,而州河里就起了雾,雾迅速地从河滩地漫上来,埋没了他的脚。这么大的雾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过了,狗尿苔开始往巷道里走,雾也跟着他走,他扬着扫帚扫雾,雾竟连他的腿都埋没了。去吧去吧,让霸槽勾引着你去吧,与我的屁事?!狗尿苔不想再生杏开的气,顺着一个一个院墙边过去,拿眼睛往缸瓮和匣钵垒出的缝隙中往里瞅:土根在上房台阶上整理芦苇,鼻尖上还是挂着一滴清涕;老诚在火盆里生火,包谷芯子搭成一个小塔,火苗子是金黄色的菊花瓣么;得称的腰疼又犯了,斜了身子横着走;护院又在发他那瞎脾气了,一脚将蒲团踢到了厨房门口,惊得鸡嘎喇喇跳上墙头,撞落了一疙瘩土就砸在狗尿苔的头上。狗尿苔没敢出声就离开,雾已经在面前卷起来,像是碌碡在滚。有人在墙拐角,是两个人搂抱着在那里说悄悄话。谁?狗尿苔偏走过去,原来走到了霸槽老宅的院子东墙外,墙拐角是两棵树,一棵是香椿树,一棵是榆树。两棵树近是近,并没有挨着,原本树干光光的像柱子一样,但榆树却从一人高的柱杆上生出一丛枝条,伸向了香椿树,香椿树的柱杆上也生出一个枝条伸向了榆树,枝条和枝条就扭扯在一起。狗尿苔踢了榆树一脚,也踢了香椿树一脚,说:我还以为是人呢!
再走,就到了天布家院外的照壁前,狗尿苔仍是想不通,这两棵树怎么平时没注意呢,傍晚的雾里它们怎么就像两个人呢?突然就联系到了霸槽和杏开,狗日的,有什么样的人,院墙边就长什么树吧。狗尿苔便返身再走回去,他要把两棵树给分开,但树都是碗口粗的树,他无法使它们离得更远,就使劲地折榆树柱杆上的那一丛枝条,把一丛枝条全折断了。还要折香椿树柱杆上的那一根枝条,香椿树的枝条就是折不动,他只好把枝条硬扳了过来,扳过来了,一松手,枝条又伸过去,再扳过来又再伸过去。狗尿苔满头是汗,他生气了,从腰里解下了裤带,把枝条缠绑在了柱杆上。
狗尿苔觉得很得意,或许以后,霸槽就不会勾引杏开了,杏开也不再纠缠了霸槽。他往家里走去,又经过着天布家院门口,怎么还是有树长在照壁前,照壁前是没有树的呀?狗尿苔站住了,那不是树,是守灯。守灯弯腰在那一蓬藤蔓前,好像在于着什么,立即又站起来走了,走得毫无声息,又无踪无影。狗尿苔发了半天愣,不明白守灯为啥在天布家院门口还要弯身下去,因为他发现守灯以前每每经过天布家院门口都是唾一口唾沫,停都不停就走过去的。狗尿苔走了近去,照壁好好的,藤蔓也好好的,雾罩在地上,地上的东西看不清,但当他随手提了一下藤蔓,藤蔓却轻轻便提出来了,他紧张地蹲下用手摸藤蔓根,根全部断了,而且都是用刀子在土里将藤蔓根切断的。狗尿苔有些害怕,紧忙离开了照壁,雾便把他裹起来,一块儿在巷道里滚。
12
三婶和顶针还在狗尿苔家里忙活着。
还是在埋葬马勺他妈回来的路上,顶针就求三婶帮她染三丈粗布,三婶满口应称了,却要顶针备些蓼蓝草。蓼蓝草是来声货担里有卖的,但一连几天来声没来,三婶就出主意以莲菜池里的青泥来捂,而捂出来色气不匀,两人拿了布来找婆请主意。婆说:敬仙儿没?三婶说:没。婆说:难怪哩,老姊妹你也糊涂了,染这么多布,你不敬仙儿?顶针说:啥仙儿?婆说:现在年轻人不知道梅葛二仙了。就搭梯到屋梁上取下一个布包,布包里是一些剪着的鞋样子,绣枕顶的花模子,再就是一张木板套色的年画,年画上并排站着的两个古人,这就是梅葛二仙。婆告诉顶针,先前洛镇上有个染坊,坊里就供着这二仙像。现在供销社里都卖洋布,没染坊了,平日村里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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