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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和尚者,笏山王之裔也。僧舍秋灯,大雨弥月,长宵难遣。与和尚对榻寝,为述乃祖笏山王事甚析。笏山,在云南蒙化之西。天日晴朗,人遥望万笏拄天,曰此笏山也。亦呼万笏山。好事者裹粮寻之,行一二日,山忽不见,而不知山之中,山水环注,桑麻鸡犬,不下数十万家,盖秦桃花源之类也。永乐时,每年九月,有人携银三百两,到蒙化厅纳粮,自言山中人,衣冠言语,无异土著。又百年,始有玉廷藻成进士,由县令至知府,政声藉藉,为当道所忌,罢官去。
山之中有三眉山,三巨姓居焉。中眉山俱可姓,约万余家,名可庄。右眉山俱绍姓,曰绍庄。左眉山俱韩姓,曰韩庄,亦不下万家。其错居环拱者,五百余乡,然言乡不言庄矣。其地多马,其俗强悍,好斗不尚文,每乡有长,曰乡长;长之次,曰乡勇。而庄之长,则曰公;公之次,则曰庄勇矣。其公、其长、其勇,大约择本庄本乡之雄武者为之,亦有世袭者。凡诸乡之耕田家,得谷一石,则以三斗供乡长。乡长自取一斗,以六升供韩,六升供绍,八升供可。韩绍二庄之耕田家,得谷一石,则以一斗五升供本庄公。本庄公自取一斗,而以五升供可,名曰岁供。惟可、庄之耕田家,以一斗供本庄公而已。谷之多寡,视此为等杀焉。三庄之人,则视诸乡人如奴隶,而诸乡人亦俯首帖耳,不敢少有冒犯,如奴隶之遇官长,其俗然也。婚娶,除亲姐妹俱不禁。然结婚异姓者,听之。其人不许出山,出山与山外人通者,名曰外奸,立斩无赦。而得公令者,不在此例。乡之人得乡长令,犹要得韩绍二庄公令;得韩绍二庄公令,犹要得可庄公令。韩绍之人,得本庄公令,亦要得可庄公令。惟可庄人,得本庄公令,即可出山无罪矣。
韩庄之南,有黄石乡,乡皆玉姓。其乡长玉遇工,长此乡四世矣。至遇工渐弱,几失长。妻林氏,廷藻其出也。遇工私购山外书,俾之读。而廷藻聪敏甚,弱冠,经史制义无弗通。娶桃花乡云氏的乡主,名小凤,甚相得。原来山中的称呼,凡庄公之女,称庄主,乡长之女,称乡主。大约如公主郡主之例。一日,商诸父母曰:“儿自揣学已有成,欲出山应试,博个微官,为山中作个破天荒,不强似仰三庄人鼻息。”遇工曰:“儿不知庄公的法律么,待为父的相个机会,去得时,便去。”言未已,忽传乡勇玉无敌来见。无敌曰:“昨日可庄公有令,欲寻个识字懂事体的,出山纳粮,你少爷自少读书,何不着他应令出山,广广见识。”遇工大喜,教无敌备马俟候,携廷藻及几个从人亲谒可公。黄石至可庄,原有数百里之遥,夜深才到,宿于庄勇可如彪家。是夜,明月如昼,廷藻见父已寝,步出轩后园子里看月,遥闻书声琅琅,触其所好,脚步儿随着那书声,踱至一小室外,从窗缝张去,烛光下,卧着一人,深目钩鼻,握卷呕哑,细听之,所读乃三国演义,不禁格声一笑。其人抛书竟起,大踏步走出户外,叱问:“谁敢笑我!”廷藻上前作个揖曰:“小弟是黄石乡长之子玉廷藻。蒙伯父留宿厅事,闻书声甚美,故踏月偷听,不期惊动兄长,休得见罪,敢问兄长是谁?”其人发怒曰:“你不识可明礼少爷么,我父亲好意留宿,你倚仗着乡长的野卵儿,在此探头探脑的笑少爷读书,吃少爷一拳。”即提起碗大的拳头,没脸的打将过来。廷藻大惊,转步便走,从轩外绕至耳廊,见两个人提着灯笼,斜刺地引着如彪,便大呼:“伯父救我!”如彪见儿子赶着他,便问何事?明礼曰:“儿好好的在书房读书,这厮从窗外笑我,读书是可笑的么?”如彪曰:“我的儿,饶他罢,他也会读书的。”明礼曰:“敢是笑我读的不如他么。”提起拳头,劈面又打。如彪用手隔住,呼廷藻过来:“是你的不是了,向少爷跟前跪着,赔个礼罢。”廷藻捏把汗,只得磕头赔罪。如彪曰:“我的儿,且饶他,明儿再说。”明礼忿忿地去了。廷藻谢过如彪,回寝处,坐床上哭。自思等人耳,只是姓小了些,便受这等恶气。想了想,渐哭得声高了,遇工梦中惊醒,诘问出情由来,不由得不气,把着廷藻的手曰:“儿且住。若庄公许你出山,便暗暗地携着媳妇儿同去,不作了官不许回来,有甚祸患,为父的自当之。”廷藻含着泪曰:“儿何足惜,只防可公知道呵,苦了儿的爹娘呀,爹娘呀。”言着,跪在床前,呜呜的哭个不住。遇工搀起来曰:“儿且住,若被人听见呵,不是耍,天渐亮了,可洗净你脸上的泪痕,随着为父的见庄公,庄公若允了,便是你的造化。”天明,解开包裹,拿出十两银子,送如彪作人情,如彪喜曰:“这事在某身上。”遂带着他父子来见可公,言廷藻怎的能读书,怎的识事体,出山纳粮,惟有他可以去得。可公大喜,即取庄令一枝,粮银三百两,交与遇工,遇工交与廷藻。另银十二两,与廷藻作盘缠,言明日吉日,便可起程。遇工拜辞了可公,又谢了如彪,携着廷藻,带从人,上马回黄石。又使人禀过韩绍二庄公。
是夜,一家哭着,打点赀斧行李,令媳妇儿小凤,扮作家童。林夫人捺着泪曰:“我眼前膝下,只有你两口儿,你这一去求官呵,可几时回来的。”廷藻伏在地下,哭得不能答应。小凤曰:“婆婆珍重,我们被人欺侮的忒煞,倘天可怜呵,自有伏待婆婆的日子。”遇工曰:“我的媳妇儿,倘你丈夫不得官,教他且在山外过日子,为舅的永不要他见面了。”小凤曰:“媳妇晓得,只是眼前膝下呵,盘!谁捧,“藻谁供,教媳妇去一年抱一年忧,去一日抱一日忧,去一刻抱一刻忧。”言着,又倒在地下啼哭。忽一老媪前禀曰:“小子们言外边天已亮了,马匹都齐备了,不争你们哭呵,只是赶不上宿头,路上又多虎狼却怎了。”遇工催促儿媳上马,教玉无敌辅着挑行李的小子,取路出槎槎径来。这槎槎径凡十二曲,始达山外,只可容一人一马,每曲有人守着,验了庄令,出了山,四人竟投蒙化厅来,交纳明白,无敌回山缴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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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赂本官拙行铁扇子 惩土恶痛打丁霸王
无敌回山后,廷藻在锦溪旁,租了一所房屋,与小凤居住。这锦溪去城南半里,岸夹桃李,间以垂杨,花时灿烂如锦,是个绝幽雅的所在。小凤换了女妆,不旬日,讨了个小丫头,一老媪,一小厮,五口儿过活。是年提学签事胡公,见廷藻文,大奇之,取入蒙化学第一。明年乡试,又中经魁,连捷成进士,以三甲授南阳叶县知县。
这叶县俗最顽梗,多盗贼,盗贼以三霸王为窝主。城中霸王丁姓,是个武举;东南隅霸王韦姓,是个援例的监生;西北隅霸王刁姓,是个捐衔的照磨。三人各霸一方,专一占人妻女,纵爪牙暴掠良善,官府莫敢谁何,人又号他为坐地三虎。廷藻到任,微行访察,深悉其敝。是日,携眷到衙,前官交卸已毕,即有三名帖到拜。览之,丁武举、韦监生、刁照磨也。帖里写着或铁碗十全,或铁瓶一双,或铁扇一持。玉公大疑,呼旧吏问得明白,始知:铁扇者,银一千两;铁碗,银六十两;铁瓶,银四百两,是这里交结官府的暗号。玉公大怒,呼号房门子,骂曰:“本县是清如冰直如弦的官,才到任,敢以此物相侮弄!”掷其帖于地。
明日搜捡前官案件,正要寻那三人的破绽,见有生员陈燕,控韦监生抢夺田禾,打死伊弟陈多福一案;刘李氏,控刁照磨弓虽。女干伊媳胡氏,杀死三命一案;刘全贵,控刁照磨纠盗劫伊当店,赃越一千,斫伤事主八人,其一登时毙命一案;韦伦光,控韦监生毁骸夺墓一案。搜来搜去,并无有控丁武举的。正猜度间,忽炕上有红纸飘下,拾视之,仍是三人的名帖。其铁扇一持的,加至两持;铁瓶一双的,加至三个;铁碗十全的,加至一十六个。呼长随门子诘问,并言不知。乃将三帖藏书夹里,每值告期,留心伺察,亦并无有告丁武举的。者会城西武庙诞期,摆道往祭,归至西清街,闻叫冤声甚哀楚,遂停轿,教拿那叫冤的。顷忽拿至。两妇人怀中取出状子,玉公看了,喝曰:“你这妇人好刁泼,须知丁某是本城中最有体面的,你听谁唆摆,诬陷乡绅。”妇人欲分辩时,玉公喝声:“锁住,拿回衙内,慢慢地究出唆摆人来。”众差役一声齐吆喝,锁着妇人,随轿回衙。满城百姓为那两个妇人捏着把汗,哄至衙门看时,又悄悄地一无所见。
早有人报知丁武举,武举大喜,自言自语曰:“这两持铁扇,使得妙也。”正鼓掌间,忽背后有人和着曰:“使得妙!使得妙!”武举惊顾时,是家中帮闲的,混名面面毒,相与大笑。武举曰:“正欲与你酌议此事,这城中谁敢这么大胆,与那妇人做状子,作我的对头。你想想,想得出时,即刻摆布了他,作个榜样看看。”面面毒皱着眉,想了一会,曰:“是了,岳庙前新来个摆卦的,自说是广东人,又自说会做状子,但没人采他,想城内外做状子的,谁敢向虎鼻上讨汗。况大半与爷相好的,除了他,别无第二个。”武举怒曰:“着人捉他来试试老爷的大棒,利害不利害。”面面毒曰:“爷勿动气,新官的脾气,是拿不定的。我请问这两持铁扇,可曾交到玉太爷手里么。”武举曰:“我打听着这帖子是老玉笑嘻嘻收得密密的,正打点这铁扇子如何送法,恰有那妇人的事发作,他若想我这铁扇子送得快时,须火急的将那妇人替我打死,不呵,我便另行计较。”面面毒跌脚曰:“这话差了差了。初到任的官儿,如饥鹰一般,眼中的肉,未曾入腹,这饥火烧出来,立刻变卦,我劝爷明日写个拜帖,使人扛着铁扇子,面上盖些菘菜,亲自送入署里,当面交纳,兼问他这妇人如何办法,又将岳庙的占卦先生过了嘴,等官差拿他,办个唆讼之罪,不胜似自己动气么。”武举笑着,拍案曰:“人言汝面面毒,谁知又面面到哩。你明朝打听着妇人的消息,或者已结果了他,也未见得。”
明日面面毒起个绝早,衙里打听了半天,打听不出一些消息来。又去问拿妇人的小差,那小差说:“这官十分古怪,将妇人一直带入内署,至今未曾放出,知他怎的。”面面毒遂将小差的话,回复武举。武举十分疑惑,午下,扛着铁扇,写了名帖,乘着轿,往衙里时,又道本官有病,改日请会。这铁扇依旧扛回,与面面毒面面厮觑,不知怎的。又过了两日,忽有人拿着玉廷藻的名帖,曰:“本县太爷,请老爷衙里吃酒的。”面面毒指着帖子,嘻嘻的笑曰:“此是催铁扇的符了。”商议了一回,武举忙忙的换了崭新衣服,使人扛铁扇,随着轿子,直奔衙里来。至大堂,下了轿,却不见知县出迎,肚里正自疑惑,忽数十个公人闹着,拿铁练牵着两个人,由东边牵过西来,捺眼看时,唬的魂都散了。你道此两人是谁,一个是东南隅霸王韦监生,一个是西北隅霸王刁照磨。定定眼,欲向前问个原故,背后听得叮当的响,一条黑影儿眼中晃着,早有人套了自己的颈了。武举惊定时,向公差骂曰:“你的不知死活的贼男女,谁教令你敢套老爷?”公差曰:“不干我们的事,只是老玉教令着,不敢不遵的。”言未毕,一声梆子响,咚咚咚,三点鼓,大堂上,呜呜着赞起堂来。武举冷笑一声,挺身子面外立。玉公大怒,喝左右将武举拖翻在地,剥去冠服,打四十大板。这打手原惧着他,只是轻轻的见个意。玉公看在眼里,换别打手,将前打手亦打了四十,赶出去。使数人各拿藤枝,复将武举打了百余,皮肉迸血,才呼住。武举卧在地下,大呼曰:“武举所犯何罪,左不过铁扇子缴迟了些,不直得恁般苟刑。”玉公将响木儿乱敲,喝再打。左右齐吆喝着,只不动手。玉公曰:“本县清如冰,直如弦,你写的甚么铁扇儿戏弄本县,故此打你。”使人将铁扇扛到库房存库,本县自有处置,叫门子拿枝签儿,押往大黑班中,明日再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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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聚黑狱三虎谈情 揭覆盆万民属目
叶县中,未成狱的犯人押处,有大黑班小黑班两所。小黑班,是最易打点的好去处。这大黑班,有俗语专道他的苦:“莫到大黑班,生难死更难。”言犯人到这里,求死不得,是十分难过的。此时武举满身腥血,不能走动。众差役扛到大黑班门首,班子接着,知他是城中有名的财主,大喜,将他抛在煤地上,黑洞洞地,觉得满身钉子,钉入肌肉里来。伸手扌门时,似地下铺着起棱的瓦砾,转侧触着棒痕,嘶叫得声都痖了。但闻有人骂曰:“你平日仗着交结官府,无恶不为。人有一碗饭吃,你都夺了;人有妻儿女儿,你都淫污了;人有半间房屋,一件衣服你都拆了剥了。人有肢儿体儿一样是父母生的,偏吃你的棒打刀割,以为你的财儿势儿,可撑得一万年了,谁知你的铁扇子不灵了。恶已贯盈了,今日也落在老爷的手里。”武举曰:“我的哥呵,可怜见呵,丁某被人陷害的忒毒,哥若照顾我时,情愿送半扇儿铁与哥里哩。”又闻那人冷笑曰:“若要老爷觑顾呵,须要个十完十全的铁扇,缺些角儿也不要。你依着我,我便拿纸笔来与你写,着人带去你老婆处,你老婆爱你时,这铁扇便早交些。今夜交铁扇时,今夜便有好宿头,明日交铁扇时,明日便有好宿头。再等到明年今日交铁扇呵,明年今日便有好宿头。俾你三虎一窝儿坐地,你想想哩。”武举哭着曰:“不争一个铁扇呵,只是有名无实的家私,我又不在家,谁张罗得许多呢。大哥,饶些罢。”那人大怒曰:“贼狗才,你积年积月,诈得人一起一起的雪花白好纹银,只想孝敬那不通世务的板老玉老爷是最圆活的。却怎地悭吝。”正千狗才万狗才的骂着,似黑暗中有人拉着那人的手,一竟去了。觉得浑身湿透了,扪着嗅时,腥腥的大都是血了,复打点叫起冤苦来。
忽见一人提着灯笼,拿着一件旧布衫,从黑影里闪将出来,大都是前儿被骂的班子了。笑嘻嘻曰:“这里不是丁老爷的宿头,随我来。”武举那里挪得动,那班子只得搀着,慢慢地行至一处。将拿来的旧衣,替他穿好,拔去木板,教他蹲将入去。这里阴闪闪一盏灯儿,先有两个人藉地坐着,齐声曰:“丁老爷你也来么。”细认时,正是日间所见韦监生刁照磨两个。武举曰:“正要问你,因甚事押此呢。”刁照磨曰:“这知县的脾气,最是猜不出的。放着我们的铁碗铁瓶,不留着自己受用,却要存库缴上司,又不知怎地,刘李氏刘全贵的案,已经前官驳翻的,今儿一齐发作,真真不解。”韦监生曰:“岳庙前新来一占卦的,说我近日必犯官刑,被我一顿地打碎他的招牌,他一溜烟逃去,谁知就是这知县扮的,大都我们都丧在这人手里哩。”武举诧异曰:“这知县是云南人,岳庙前占卦的,闻说是广东人,未必便是他,若是他时,我命休矣。”监生曰:“你居城内,衙门的事最能把持的,谁敢告你,闻说钱姑娘的事发作是么。”武举拍着膝曰:“呵,是了是了。前儿闻两个妇人拦舆告我,这状子闻是岳庙前占卦的做的,占卦的果是这知县时,我命休矣,休矣!”言着,哭个不住。两人劝住了,问曰:“钱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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