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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土豆,脸还吊着。婆继续剪纸花儿,说:脸吊得恁长,吃下饭要生病哩。狗尿苔才说:那我给你说件事,你不要着急。婆说:嗯?狗尿苔要说磨子罚他一天工分的事,话到嘴边却不说了。婆说:啥事?狗尿苔说:你得答应不要急。婆说:不急。狗尿苔说:杏开让你去她家的,可能和她大又招嘴致气了。婆说:要是招嘴致气了,杏开能让人去,是不是她大病厉害了?狗尿苔说:这我不知道。婆放下剪刀就要出门。狗尿苔说:你说不急,咋不吃饭就去呀?婆说:病了还不急,你连个来回话都说不清!
狗尿苔被婆数说着,心里更不高兴,他现在不是怪婆,怪杏开,杏开真是牛铃说的多事精,不但惹得霸槽名声坏了,满盆病了,而且每次他只要碰上杏开也是少不了生回气。院墙角的丁香树,摇呀摇呀地摇叶子,狗尿苔瞪了一眼,叶子也不摇了。狗尿苔端着碗发愣。
门外有了叫卖离锅糖的,声音很细,是村口碾盘子那儿传过来的。来声只要进了古炉村,一经过大碾盘就吆喝。现在,他的吆喝没让狗尿苔兴奋,仍泥疙瘩一样还坐在那里。婆出了门,却说:来声来了。狗尿苔没有动。婆返身在墙缝掏头发窝子,掏出一堆,说:你不吃离锅糖啦?狗尿苔说:我不吃!婆说:咦,我孙子有了脸了,屁都不敢崩一下了!去吧,快去!被婆推着,狗尿苔拿了头发窝子出了门。
来声已经从碾盘那儿顺着斜巷到了长宽家门口的土场上,土场上是三个麦草集,那是长宽家的一个,也有八成家和明堂家一个,来声的自行车就撑在那儿,人吃着旱烟,眼睛却盯着长宽家的院门,吆喝:烂铜烂铁头发窝子换离锅糖哟——!院门一直紧闭了,门口蹲着一只猫,猫像老虎一样龇牙咧嘴。
周围并没有人,狗尿苔说:今日没带猪蛋吧?
来声的自行车后架上,套着两个大竹筐子,里边有黑线白线,有发卡顶针,有镜子梳子,也有挠痒痒的竹孝顺,鞋留子,红头绳,剃头的刀子,扎裤管的带子,围裙子,洗脸的胰子,抹脸的雪花膏。车子前边吊一个布袋,装着离锅糖。车把上插了一根铁丝,弯了几道弯儿,顶上缠着一溜红布条,那标志着他还可以阉猪。
狗尿苔问来声没带猪蛋吧,那是故意说的,因为上一次来他就要给戴花猪蛋的。狗尿苔问话的时候拿眼看长宽家院墙头上的蔷薇,一朵红花就颤活活地开了。
遂即长宽家的院门打开了,戴花出来,戴花头上顶了件格布帕帕,抬头看到了来声也看到了狗尿苔,她走过来便不再看来声,也不再看狗尿苔,直走到麦草集跟前了,才说:哟,狗尿苔你偷了你婆啥东西来换糖了?狗尿苔说:不是偷的,是我婆的头发。麦草集下三只鸡吃食,它们扬着头用脚扒拉麦草,然后再低了头在麦草里啄。戴花说:腾场没腾净?就撵走了鸡,竟跪在那里把麦草抖擞了一遍,再把半长不短的麦草再抖擞了,掬起来往下撒,天上没风,用嘴吹气,一些麦粒就落在地上。她说:来声,有没有带洋碱?来声说:有哩,有哩。来声并没有把洋碱给戴花,却收了狗尿苔的头发窝子,连称也不称,就从布口袋抓了一把离锅糖给了狗尿苔。狗尿苔说:就这点?来声说:你要多少呀?!狗尿苔嘟囔着来声吝皮,拿了糖坐在麦草集根去吃。离锅糖粘牙的,但粘在牙上了不至于一下子吃下肚,就用舌头一下一下搅着牙,慢慢地享受那一股呛呛的甜味。来声在麦草集的那边说:香不香?狗尿苔说:香。来声说:闭上眼睛你慢慢舔才香哩。狗尿苔说:嗯。知道他们要说话,他们果然在说话了。先是听来声说:哪能拣几颗麦呀?一阵麦草响,戴花说:你……狗尿苔。她在叫狗尿苔,狗尿苔吃着离锅糖就可以把什么都不理会了,他没有理戴花。后来来声转过来看狗尿苔,狗尿苔真的把眼睛就闭上了,来声轻声说:你睡着了?他又到了麦草集背后,又是一阵麦草的刷刷声。戴花说:你贼胆大,狗尿苔……来声说:碎(骨泉)睡着了。戴花说:他人小鬼大,哪儿会这么快睡着。来声又轻手轻脚过来,狗尿苔装着真睡沉了,头歪在一边,手松松地摆在那里。来声将一块糖放在狗尿苔手上,要试试狗尿苔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但狗尿苔立即把糖攥住了,睁开眼说:你们要干多大的事,就一块糖把我打发了?!来声当下愣在那里,戴花说:狗尿苔,他干啥事?你过来帮我捡捡麦!狗尿苔没帮她捡麦,从来声的布口袋里又拿走了一块糖,说:我不给你捡麦,我要接我婆呀!就走了。狗尿苔没有跑,猜想来声不会跑过来从他手里夺走那块糖的,来声果然没有再撵他。
但是,戴花却说了一句:你婆到哪儿去了?狗尿苔说:到杏开家去了。戴花说:满盆喉咙里的肉掏出来了没?狗尿苔说:掏肉,谁从人家喉咙里掏肉哩?戴花说:你不知道?来声也说:听说你们村死了牛,家家都分了肉?戴花说:可不都分了肉,差不多人家前天晚上就把肉吃了,杏开却是今早才给她大炒肉哩,她把肉切的疙瘩大,想着疙瘩大了有嚼头,她舍不得吃,她大吃的时候她就到泉里去担水,满盆是坐在炕上吃着,也是肉煮得不烂,切的疙瘩又大,咬呀嚼呀没咬嚼烂,吐出来嫌可惜了,就往下咽,结果就卡在了喉咙。等杏开担水回来,肉还卡着,满盆脸都憋红了。杏开用手掏没掏出来,就来叫长宽去帮着掏了。来声就笑了,说:还能让肉把人卡住?拍拍后背,噎住个铁疙瘩都下去了。戴花说:狗尿苔你吃肉没噎住吧?狗尿苔说:没。戴花说:人一病人就瞎了,这满盆几十岁的人了,又当过队长,见了肉比狗尿苔还馋么!来声还在笑,说:啥怪事都出在古炉村了!吃肉还能卡在喉咙让人掏,那掏出来了是不是又切小了再吃下去。狗尿苔心里却一阵慌,右眼皮嘣嘣跳,他用手搓了一下,还是跳,说:右眼跳是不是来灾?来声说:这眼看了不该看的事了吧?碎髁,人要天聋地哑,不该看的不能看,不该说的不能说!狗尿苔瞪了来声一眼,想如果长宽都去帮着掏肉了,为什么杏开还是那神色让他叫婆去呢,会不会那肉还没掏出来?狗尿苔说:那掏不出来咋办?来声说:哪有掏不出来的,真要掏不出来,憋死了,那是吃死的。啥时候也让我吃肉吃死去!
但是,满盆就是那疙瘩肉到底没能掏出来,人就憋死了。
消息在村里传开,先是谁也不相信,以为是说笑话,还作践说满盆得了病后一心想死,用一根头发吊死过,在棉花包上碰死过,吃糖甜死过,结果都没死成,就又要吃肉吃死呀。而证实了满盆确确实实是肉卡在喉咙憋死了,就都往满盆家跑,边跑边说:天,咋有这事,咋有这事?!
狗尿苔赶了去,村里人几乎全站在杏开家的屋里和院里,支书和磨子已经在商量着后事安排。按照风俗,人死了第三天就得下葬,但满盆没病前壮得如牛,年纪又不大,根本没有想到死亡,所以没有预先做棺材和拱墓,病了后,家里又没多余人,杏开也想不到她大很快要死,父女俩仍是你生我的气,我生你的气,就这么过着。三婶没事了过来陪满盆说说话,也曾提醒过杏开,说八成家的后院里有一棵桐树,一搂粗了,曾经说过要卖的。杏开说:他卖了也好,不卖了也好。似乎无动于衷。三婶说:如果价钱合适,你应该给你大买下,你大这身子……。杏开还有些不高兴,说:我大才多大岁数,在你面前还算是娃哩,再说他任务没完成呢。三婶说:他还有啥任务,中山上都建成窑场?杏开说:他不当队长了还建什么窑场,他是还得和我致气几十年哩!三婶说:你这娃!杏开笑着说:我大是头晕,走路不行,可肚里没病,能吃能喝的。但满盆就是在吃喝上没了命,一下子措手不及。磨子作了主,买了八成家的桐树,让八成就伐,湿着做棺材。让跟后带人去后坡拱墓,就在满盆家的老坟地里,用不着再看风水。跟后说拱墓要砖,用砖还得去下河湾村去买,就是买了还得两天拉砖。磨子便让秃子金开手扶拖拉机去,跑两趟就可以了,哪里要两天?磨子又扳指头算,棺材做得再快也得三天,还要上漆,又得两天,这就不能在第三天下葬,如果多放几天,帮忙的人一天三顿饭,杏开的粮食就踏扎得多,而且天热,尸体也放不了那么久。还是支书最后拍板,那八成家的桐树就不伐了,把他自己做好的棺材先济给满盆,拱墓也不去拉砖了,从窑场拉些废匣钵或破罐烂碗作墓墙,古炉村人修院墙都可以用废匣钵、烂碗破罐,墓墙咋不能用,何况满盆生前对窑场的事最上心,他死了住在那些匣钵碗罐的阴宅里,灵魂也安妥了。当下,磨子让人把摆子从窑场叫来,问窑场有没有废匣钵,摆子说有是有但不多,支书说那就拆满盆家的院墙,满盆家的院墙全是废匣钵垒起来的。事情就这样安排了,支书对磨子说:这几天你就在这儿经管着,你掇是凶死的,村里没好好办丧事,满盆毕竟是老队长,咱要给他办得体体面面。再说古炉村现在形势不好,人心乱着,趁这事把大家心性拢一拢。磨子说:你把你的棺材都让出来了,这事无论如何都要办好,老队长生前得罪了一些人,我挨家挨户让所有人都要来烧纸,能帮活的都来帮活。支书说:那好。我胃里烧烧的,先回去歇着,有啥事就给我说。但支书临走又去上房屋看了看满盆。满盆还在炕上,三婶叫田芽拿水给满盆净身子,而杏开还扑在他大身子上,叫喊着我大没死,大,大,她大叫不应,她伸手在被单下摸她大的手,说手还热着,又摸脚,说脚还热着,又哭着说:我大没死,我大没死!三婶也用手去摸,说:都凉得森人手哩,杏开。杏开就嚎啕大哭。三婶说:不敢哭,杏开,这阵不敢哭,烧了倒头纸再哭。你咋还不烧倒头纸呢?纸已经有人从开合的代销店买了来,狗尿苔在院门口就从买纸人手里夺了跑来给杏开。杏开跪在炕前要烧纸,三婶说:狗尿苔,纸用钱打了没有?狗尿苔说:我没打。三婶说:你慌慌张张的,不打哪是钱啊?!但狗尿苔身上没有人民币,拿了纸到院里问谁有钱,而院子里的人不是没钱就是只有五分,一角,最多是长宽装有两元钱,葫芦说:支书有五元的票子哩,用五元打纸,给满盆多送些钱。马勺说:哄鬼么,还那么认真,要是烧纸真顶钱,人一死都成县长呀?!狗尿苔不听马勺的,要到厦屋房里找支书,支书却从厦屋房里出来往上房走,狗尿苔就要了支书的那张五元票子,把纸整沓铺在地上,把五元票一反一正顺行在纸上拍,嘴里说:一五,一十,十五,二十……数到八十五,数糊涂了,就不念叨了。
支书到了上房里的炕前,看了看满盆,说:这嘴咋没合上?用手去按着要让合起来,但满盆的嘴就是合不上。三婶说一直给掏肉哩,嘴没合上,人一僵就合不上了。等停在灵床上,把枕头垫高些,脸往下窝着,就不明显了。支书说:啥时穿老衣哩?三婶说:没备老衣,他蚕婆在西头屋子里正给纳着。支书说:噢,长宽呢,让长宽快布置灵堂么。狗尿苔把打过钱的纸拿进来,杏开就在炕前点了烧,烧了几张,杏开就放开了声哭,狗尿苔也哇哇地哭。支书就对狗尿苔说:你不要哭了,去叫水皮,让他拿些白纸在灵堂上、大门上写挽联,再叫人到我家去抬桌子,我家有长条案桌哩。
狗尿苔出来,院子里有人在垒灶,垒成七星灶,牛铃帮着有粮在和泥,泥里要加些麦草,有粮就骂着牛铃把麦草拌不匀,旁边的马勺说:不敢骂牛铃,要不将来你也不在了没人给你垒灶。有粮说:我指望他呀,瞧他那样,我死了喂狗也不指望他!狗尿苔就过来拉牛铃,说支书让你去叫水皮哩,支派开了牛铃,他和锁子去支书家抬长条案桌。
院子的东面墙,老顺和灶火开始拆废匣钵,就在院墙外,站着五只狗,奇怪的是狗都没咬,坐在那里看着。
狗尿苔和锁子抬长条案桌,个头小,腿老碰着桌腿,又把案桌翻过来抬着桌面,巷中有一段漫坡路,他在前头双手朝后抓着桌沿,又抓不紧,喊:歇下歇下,手要脱了!锁子在后边往前一拥,狗尿苔手没有脱,人却跌倒在了地上,一颗门牙就磕掉了。狗尿苔在地上拾牙,锁子骂:你毬高的个子能抬?!狗尿苔不拾牙了,说:谁毬高?锁子说:你毡高!狗尿苔跳起来往锁子脸上唾,还没跳起来,锁子就一口痰唾在了狗尿苔的脸上。恰好跟后经过,赶紧说:锁子,锁子!狗尿苔见是亲家,觉得没了体面,又跳起来唾锁子。跟后说:锁子咱俩抬。两人抬着走,狗尿苔唾沫没唾上,立即脱了鞋在锁子的屁股上打了一下。
狗尿苔想,以前麻子黑爱欺负他,麻子黑是谁都要欺负的,这也罢了,可锁子在村里啥都不是,竟也欺负他,他就气不顺了。太阳在当头照着,照出他的影子是那么小,他挪了挪身子,影子还是那么小,骂了一句太阳。狗尿苔不相信他就不长,路边的那棵梧桐树上天布曾经刻过他在春天的身高线,就走过去再量,将手摸到头顶后在树上刻,回头一看,他听见梧桐树在说:还是没长!狗尿苔丧气了,离开时,却对树说:你长啦?你也没长!
面鱼儿老婆和开石的媳妇从莲菜池那儿回来,一人提了一个笼子。面鱼儿老婆的笼子里是浮萍草,说:狗尿苔你和谁说话哩?狗尿苔见是锁子妈,说:我恨哩!面鱼儿老婆说:恨谁呀?狗尿苔说:恨你哩!面鱼儿老婆说:我没惹你,你恨我?狗尿苔说:我恨你生了猪狗儿子!开石的媳妇说:你骂谁?!狗尿苔说:我没骂开石,我骂锁子。开石的媳妇说:谁是你骂的?!狗尿苔就不骂了,说:啊你们下莲菜池捞草了,生产队规定不准下池,你们捞浮萍草了?!面鱼儿老婆说:我是站在池边捞的又没下池。开石媳妇说:嚷嚷啥?我去挖了些水葱。开石媳妇的笼子里是有着一撮子带根带泥的水葱。狗尿苔说:能挖水葱还没下池?开石媳妇就燥了,说:你算个做啥的?就是下池了,把莲菜踩坏了,你给队长说去!面鱼儿老婆阻止了媳妇,走过来说:狗尿苔不会嘴那么长的,你嫂子病了,还是你婆给说的土偏方,让挖些水葱熬汤喝,哪里就踩坏了莲菜?!狗尿苔听说过开石的媳妇生过孩子后有了病,是啥病,他不知道,但人瘦得眼窝陷下去,颧骨突出,和他说话,也都坐在路边石头上歇息,狗尿苔就不说了。
面鱼儿老婆和儿媳走到打麦场边,六升的媳妇在那儿站着,狗尿苔听着她们说话。六升的媳妇说:村里人都到哪儿去了,我等不着个人。面鱼儿老婆说:都去满盆家了么,你没去?六升的媳妇说:我走不开身呀。面鱼儿老婆说:六升病还没回头?六升的媳妇说:人家说是肾病,要喝黄鼠狼子血呢,托南山人捉了黄鼠狼子,一个黄鼠狼子要换二斤半米的,都喝了三只了。今早又送来一只,我正愁得没人,你娘俩儿来帮我杀杀。面鱼儿老婆说:这咋敢杀?叫狗尿苔,那碎髁死胆大!六升的媳妇说:瞧他脸吊得能挂个葫芦,怕不肯来呢。面鱼儿老婆说:咦,只要叫干事,他就高兴啦!狗尿苔心想:她这了解我?六升的媳妇就喊: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假装刚才的话没听见,回头说:哎。六升的媳妇说:你能杀黄鼠狼子吗?狗尿苔就走过去,说:狼都能杀哩,还杀不了黄鼠狼子?!一抬头却给面鱼儿老婆笑了。面鱼儿老婆说:看,看,我没说错吧,高兴了吧!狗尿苔说:都是你家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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