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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布里埃摊开手,“不,我不明白,有劳您解释。说慢点,最好讲广东话,这样我们两个都轻松一些。”
翻译的耳朵涨红了,可是开口回答的时候,仍然抓着错漏百出的葡萄牙语不放,也许不想让身后的衙役听明白两人的对话:“邵通事的死导致,”他在这里卡住了,竭力寻找“街坊”一词的葡萄牙语对应物,“……导致住户很不安,他们要求赶走番鬼。”
“所以,早上还是‘入室劫案’,现在已经变成‘番鬼袭击’了。你们找到凶徒了?”
“我不负责查案。”
“既然邻居那么‘不安’,你们是打算清空整个黄埔商行区,还是只是我们?”
“只是你们。”
“‘邻居’的要求还真精确,考虑到他们多半没来过黄埔,也没见过教会的人。”
“我,”接下来的话终于超出了翻译的水平,他换成了粤语,“真是没办法和你们这种人讲道理。官差没有即刻赶你们出去,已经宽宏大量,还那么多话说。听日中午,华光寺敲钟之前,就是最后期限,如果还有人留在里面,不要怪官差放火烧屋。”
“给我们多两日时间收拾行李。”
“不行。”
“我们可以去哪里呢?现在也很难租船。”
“这就不关我事了。”
如果不是老神父及时拉住养子的手臂,翻译肯定要挨一拳了。翻译自己也看出来了,吓得匆匆往后躲,被门口的石墩绊倒,坐进一洼泥水里,两个官差把他拉起来,张姓翻译拍打身上的尘土,滴着水,骂骂咧咧地躲到官差后面,跟他们一起走了,跨上等候在码头的两艘小船。加布里埃站在门口,神父仍然抓着他的前臂。过了好一会,老人拍了拍加布里埃的肩膀,用瘦骨嶙峋的手臂抱住了他,年轻人略微弯下腰,回应这个拥抱。上一次他这么做的时候,需要弯下腰的还是朱利安神父。
尽管谁都没有说话,但他们都明白,现在实际上只剩下一个地方可以去了。
——
进入秋冬季节,澳门的酒馆和旅店老板们都暗暗激动起来,在睡梦中也能听见银钱滚滚而来的叮当声。自从各家东印度公司[2]坍塌之后,散商花了几十年慢慢占满这些庞然大物留下的空洞,就像富有耐心的藤壶,逐渐覆盖整艘沉船。散商懒得在贸易季结束之后返回欧洲,部分原因当然是不乐意在发臭的远洋船上熬几个月,一部分原因是嫌路费太贵,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澳门的生意并不随着季节而终止。放贷的阿美尼亚人在这里长期驻扎,人们继续追踪茶叶价格起落,围着吧台互相打听行情。酒馆悄悄多了一家,然后又来一家,旅店也是,以便容纳前往印度的鸦片商,从印度尼西亚来找工作的水手,疯疯癫癫的“植物学家”和其他自封的什么“学家”,棉花买手,从美洲来的投机客,诸如此类。
“hs飞燕草”号是傍晚进港的,众多英国商船之中的一艘,没有人多看它一眼。天色已晚,桅杆上并没有挂起表示传染病的三角旗,可是没有人下船,也没见到船长带着随从到岸上去喝一杯。这不太寻常,但也并不罕见,有些船长不那么喜欢离开自己的船,也许“飞燕草”号本身拥有特别庞大的烈酒库存。
“我们明天一早下船。”吕西恩又讲了一遍,他已经把同样的话翻来覆去说了至少四次了,好像在彩排,“不要走路,租一辆马车,减少别人看见我们的几率。一到仓库,马上催促他们完成交易,把货物搬来,我去办出港手续,就这么简单。”
“简单。”菲利普附和道,拧开一瓶酒,怀疑地嗅了嗅瓶口,再看了一眼标签,那上面密密麻麻地挤着斯拉夫字母,甚至无法想象该如何发音。法国人耸耸肩,倒出两杯,把其中一只杯子递给吕西恩。这两只玻璃杯近日至少装过五种不同类型的酒,看起来脏兮兮的。吕西恩接过杯子,直接喝了一大口,根本没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要是我能给我哥哥送一封信……”吕西恩开口,大概也意识到机会渺茫,叹了口气,没再想象下去,“他其实就在茶叶公司,我说不定可以游泳过去,如果这些窗不是那么小的话。”他用力拍了一下舷窗,澳门的码头无辜地在玻璃外面闪烁。关押他们的这个小舱室应该曾经是大副的房间,离船长舱只有一步之遥,写字台上散落着写了一半的商业信件和不再有用的航海日志,其中一些沾着喷溅状的黑色污渍,说不清楚是血还是墨水。藏在衣橱里的小酒柜已经被两个囚犯彻底探索过了。
菲利普拉住吕西恩的手臂,让他坐下,再倒了一杯内容不明的俄国酒:“最后一杯,然后就睡觉。你自己说的,我们一早就要起来。”
当晚谁都没有睡着。他们一个蜷缩在躺椅上,另一个躺在狭小的床上,在黑暗中听着对方的呼吸。天空刚刚透出一丝青灰色,吕西恩就起来了,来回踱步,好像一只在笼子里焦虑扑腾、拔自己羽毛的野鸟。不一会儿,六嫂的人打开了门,就是那个被吕西恩误认作海盗头子的男人,他把对折起来的合同和提货单递给吕西恩,示意两人到甲板上去。
一切就和吕西恩在脑海中排演的状况差不多,除了意外发现海盗对如何提货没有概念,吕西恩不得不简单解释码头的运作方式,以及租马车的必要性。马车辚辚跑过清晨空无一人的街道,菲利普和吕西恩坐在一侧,都穿着“戏服”,英国勋爵和他的本地买办。另一侧是打扮成仆役的海盗,丝毫不遮掩手里的火枪。每次马车颠簸,吕西恩都不由得瑟缩一下,生怕正对着自己的枪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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