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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牛在一边抽着烟,不急不慢地说:一会儿工夫,碰上了两个夹不住的货,不错。话里头有意思。
其实我这样骂只不过是小儿学舌,仅仅是骂人罢了。但在后来的岁月里,我追记起了这段话,我才知道这几句话对小金宝实在是致命的,这句话里隐藏了小金宝的短处和疼处。是小金宝最为脆弱、最容易遭到毁坏的敏感区。小金宝第二天的逃跑我觉得正是由我的这句话引发开来的。我这样说她不是无中生有。我在后来的岁月里一直没有忘记她当时的表情,她在受到我的大骂之后是反常的,对这个我历历在目。
小金宝站起身时像一只母狮子,她抡起了巴掌就举过了头顶,但没有抽下来。小金宝放下胳膊后由一只母狮子变成了一只落水狗。她的眼直了,是吓破了胆才会出现的直眼,她用这双直眼对着我剧烈起伏的cháo湿腹部视而不见,却没敢看我的眼睛。小金宝失神地挂下了下巴。她转身上楼去了,有一脚竟踩空了,她的上楼模样是丢了魂的模样。阿牛望着阿贵说:上海有意思。
我躺在阁楼的梯口,大腿上两道伤痕火辣辣地钻心。我没有去做晚饭,就那样躺在阁楼的梯口,黑夜开始降临了。
烛光极黯淡。小金宝坐在床上吸了两口水烟,又放下了。她显得孤独烦闷又神不守舍。你就是腿根夹不住,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一个晴空霹雳。她开始盘算老爷安排她到乡下的真正目的。小金宝望着我,我横在那儿,几乎没有靠近的可能。烛光下面小金宝看到了命运,它横在楼梯口,时刻都有可能站起毛茸茸的黑色身影。她决定逃。这个念头来势生猛,在黑夜里头汹涌澎湃。
小金宝从北窗里伸出头,这个垂直的木板墙面几乎没有任何落脚地。南墙更陡绝,有一半是伸到半空的,下面就是河水。小金宝摸着黑往楼下摸去,她蹑手蹑脚伸头伸脑,像一只鸡。南门锁上了,挂了一只铁锁,北门同样锁上了,挂了另一只铁锁。堆柴火的小偏房突然传出一声咳嗽,是警告性的一声咳嗽。小金宝立住脚,小偏房里头没声音了,过了一刻却又传出了半哼半唱的歌声。姑娘长得漂漂的,两个xx头翘翘的,有心上去摸一摸,心口里头跳跳的!小金宝知道看守已经发现她了,走上去,咚地就一脚,里头和外头全死寂了,只听见隔壁人家的纺纱声。
小金宝这时想起了桂香。这个天才想法让她产生了绝处逢生的感觉。小金宝这一回正经八百地走到小偏房门口,敲响了门,阿贵走了出来。阿贵嘟囔说:干什么,你又要干什么?小金宝在漆黑里头正色道:下午我打了人家,我要去赔个不是。阿贵鼻头里哼了一声,说:你可别耍花招。小金宝说:这么黑,我还能到哪里去?阿贵又想了想,从腰间拿下钥匙,说:你总算有了点人样。
小金宝站在桂香家门口,身后头站着阿贵,桂香屋里头的灯还没有熄。小金宝想了想,开始敲门。里头问:谁?小金宝说:我。桂香端着小油灯过来开门,刚开了门小金宝的手就插在了门fèng里,桂香想掩门也来不及了。就在桂香愣神的工夫小金宝早就挤进来了。桂香说:有什么事,我手里忙着呢。小金宝说:你在做什么?我帮你。桂香便不吱声,小金宝一把捂住桂香的手,说:我都上床了,可怎么也睡不着,我光顾了出气,有没有伤着你的身子?金山坐在木墩子上仰着头望着小金宝,还没等桂香发话心里头早软下去了。金山挪过一张小竹椅,碰了碰小金宝的腿,让她坐。
风尘女人时常都有优秀直觉。依照直觉小金宝认定这里是她逃出虎口的最佳处所。她的眼睛朝四周紧张地侦察,墙上挂着花圈寿衣和哭丧服。
屋外响起了火柴的擦划声。小金宝听得出那是阿贵在门外抽烟。
槐根也没睡,在一盏小油灯下面织网。桂香的脸被那盏油灯照出一层浮光,不像是有身孕的人脸上应有的光彩,反而类似于寡妇们最常见的倦怠颜色。这层青光渲染了槐根,使他的脸上同样笼罩了浓郁隐晦,与他的少年身份极不相称。金山一直蹲在地上,在角落里黑咕隆咚,张着嘴,如一只破水缸。
桂香拉着一张脸,坐下来接过了槐根手里的活,掸了掸槐根,让他去睡。
小金宝望着槐根的背影,立即找到了话题:相公今年多大了。
桂香没好气地说:脸皮厚,谁能看出他多大。
小金宝装着没听懂桂香的话,却把头转向金山了。
十五了……金山老老实实地说。
小金宝即刻调整了说话的对象,转过身对金山说:大哥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一看就是个面善的人。一天到晚忙,累不累?
金山望了望桂香。桂香把手里的丝线拉得嘣嘣直响。
桂香站起来,顺手拿起一件上衣,对金山说:澡都洗了,你怎么衣裳也不换!
金山不明白桂香想干什么,想说话,可又不敢。金山扒了上衣,不明不白地换了件衣裳。
桂香又扔过来一件短裤,关照说:把裤子也换了!
金山提着裤子,依然没有明白桂香的意思,为难地望着小金宝,只是不动。
小金宝堆上笑,大度地说:今天实在得罪了,我明天再来。小金宝目光对上了桂香的虎视眈眈。桂香现在是小金宝内心中最为重要的部分。这个本分的女人现在是她的一道槛。小金宝坐在门前,望着忙出忙进的桂香,她必须跨过这道槛。
正午时分小镇上安静了,不少老人与马桶一起坐在屋檐下打瞌睡。桂香坐在石门槛旁扎花圈的内框。她的手脚极利索。她的最小的儿子翘着一对光屁股蛋专心地啃大拇指头。小金宝伸出头看见她们母子,回头拿了两只烧饼,从矮脚的腿上跨过去,蹲到了小男孩的身旁。小金宝把烧饼塞到小男孩的嘴边,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偷看过桂香,她的脸还绷着。小金宝有节奏地轻拍着小男孩的屁股,说:姨娘让小畜生气糊涂了,得罪了你阿妈,你恨不恨姨娘?你恨不恨姨娘?小男孩张开嘴,天真烂漫只会呆笑。小金宝回过身,说:喂!还生我气哪?桂香依旧低着头,但小金宝敏锐地发现桂香的眼角嘴角全松动了,桂香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金宝呼地就站起身,说:人家给你赔了这么多笑脸,怎么尽挨上你的冷屁股?桂香抬起头,小金宝却泪汪汪了。桂香的心窝软了,热乎了。——你才是冷屁股!脸上虽说没开花,意思却全有了。两个女人侧过脸,极不好意思地笑开了。小金宝重又蹲下来,抚着桂香的胸脯,问:没伤着你吧?桂香斜了小金宝一眼,说:我又不是人家,像两块嫩豆腐,哪能就伤着了?小金宝一把抱过了小男孩,把他放到腿上,咬着牙又轻打了一顿小屁股。你瞧你妈的嘴,你瞧你妈的嘴。时机一成熟小金宝决定立即行动,就在大白天。阿贵和阿牛坐在石门槛的阴凉下面哼小曲。谁也料不到小金宝能在他们的鼻子底下顺利地逃离。小金宝逃跑的前后没有任何迹象,谁都想不到她会在中午的大太阳下逃跑成功。
小金宝的成功努力终于使桂香成了打发孤寂的最好伙伴,一对孤寂的夫妇和一个沦落异乡的客人极容易做成朋友。他们有唠叨不完的家常絮语。他们坐在一起,做着杂活聊聊家常,构成了桂香家里的温馨画面。这样的画面是宁静的。这样的画面当然带有浓郁的欺骗性质,两个看守终于认定小金宝能够安下心来了。
聪明人总是选择最日常的状态蓄发阴谋。这是阴谋得以实现的必要前提。
小金宝折着纸钱,她故意坐在看守们能看得见的地方,策划着她的逃跑大计。
那个通向北山的小石巷是小金宝很意外发现的,只有一人宽,就在门的斜对面。小金宝看见两个男人从一道墙fèng隙里拱了出来,挎着竹篮,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里有条路吧?金山头都没抬,说:是上山的路。小金宝也低了头,用刚才聊天的语气随便说:山上都有些什么?这一回却是桂香接了话说:全是坟,我们做的东西,全要烂在山上头。
我和槐根坐在水边。我们有我们的话题。水里放了一张箩,过一些时候就要扳上来一两个鱼虾。我喜欢这样的下午,差不多像我们家乡了。
小金宝突然低声说:今天初几了?桂香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黄历,说:十一了。小金宝听了这话脸上弄出了一大堆伤心,她打了个愣,小金宝低声自语说:我怎么把日子弄忘了?桂香悄声问:怎么了?小金宝抬着头望着远处,低声说:今天是我阿妈忌日,我怎么就忘了?小金宝说完话一个人独自伤心了,叹了口气,低着头再也不语。
小金宝瞥了看守一眼,一切都很平常。
机会终于让小金宝等来了。两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走到桂香家门口,她们站在门口挑选香烛。小金宝从两个老太婆的人fèng里偷看了一眼看守,阿牛只抬了一下头,若无其事地低下去了。小金宝站起来,心里沉重地在桂香的耳边耳语了几句,桂香点了点脑袋。桂香拿起一只小竹篮搁上香火蜡烛和一刀糙纸,看见小金宝从墙上取下哭丧衣裹在了身上。桂香把小竹篮递到小金宝手上时还帮小金宝整了整丧帽。小金宝一脸悲痛,低声说:你真是个好人,我去去就来。小金宝就这样挎着竹篮从容镇定地跨出了门槛。小金宝就这样从两个看守的鼻尖下面越过了石巷,踏上了上山的道路。我这时正扳上了两只大虾,高兴地让槐根看。
小石巷又窄又长,弯弯曲曲通往山冈。那个奔丧的女人拾级而上,爬得孤寂而又忧伤。小石巷刚拐弯一片山腰就呈现在小金宝的眼前了。小金宝往后看一眼,扔了手里的小竹篮只愣了一下就撒腿狂跑。小金宝钻进了树林,树林里布满坟堆。小金宝一边脱丧衣一边大口喘气。她几次想停下来几次又重新打起精神。她在荒山之上如一只受伤母兽慌不择路。她的胸中展开了一片自由天空,无限碧蓝等待她展翅高飞。
我发现小金宝失踪是在抓到一只乌龟之后。这只落网小龟只有酒杯那么大。我把龟抓在手背上,它的四只小脚在手中划动给了我回家的幸福感觉。我回过头,这个回头动作要了我的命。我刚抓了一只小龟那只母老虎就不见了。那只小竹椅空在那里,给了我无比强烈的空洞错觉。我走到石门槛,四下张望了一趟就冲上了小金宝的小阁楼。楼空着,我重新回到堂屋时两个看守早已站了起来,他们的表情说明了事情的严重程度。阿贵对我说:人呢?阿贵转过头对桂香大声吼叫:人呢?桂香弄不懂他们为什么这样,抽了筋似的。桂香用手斜指了小石巷,嘴里没有说出话来。阿贵站在小石巷口看见了幽幽而上的狭长石道。他的脸上吹起了坟山阴风,仿佛夜鬼敲门了,两眼布满晦气。阿贵冲到山坡,他捡起了那只小竹篮。张了嘴回头看阿牛时就坍下来了。阿贵坐在地上那口长气陷入了丹田,再也没能接得上来。狐狸精。他说,她是个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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