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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心子弹(一)
他朝她走来。
皮革靴踏过毛毡地毯制造出细微摩擦声,漆黑大氅有着挺括利落的线条,像低垂的厚云遮去皮带和枪套边沿熠熠的辉光。武装带连接腰带与肩章,绷在胸膛上随着跨步的动作微微抽动。逼仄的走廊似乎限制了他的动作,他低头戴上宽檐帽,纯金橡叶和袖口的OF-5饰纹一同镌进窗玻璃的反光里。
好似一头漆黑的豹踏过灌木接近猎场,皮毛被露水磨洗得锃亮。身后的煤油灯蜷缩起光芒,仿佛钻入洞穴的灰鼠。抬起帽檐时,阴影从银发上抽离,伊丽莎白看到了熟悉的酒红眼珠,生了层丝绒质感的光,不知因何事在张扬震颤。
换上冬季海军礼服的男人与前几日大为不同,差点让她认不出来了。伊丽莎白疑惑地皱了下眉头,问到:“基尔伯特?”
――将时间向前推一周,彼时的基尔伯特还是一副狼狈的姿态。伊丽莎白在海浪的嘶号中推开舱门,不久前她亲手捕获的罪犯就被困在角落的阴影里。作为在大西洋沿岸烧杀抢掠十数年的海盗头子,基尔伯特·贝什米特早已恶名远扬,他的待遇自然也是甲级以上的――最严密的搜身,单独的牢房与没有一丝延迟的押送行动。
副官点亮煤灯。
昏黄的光圈一晃,海盗头子被缚的身影缀在焰尖上传递至她眼底。皮带扣住他的膝弯,迫使他跪在地上,墙上的锁链与他手腕上的铁箍相连,吊起他的上半身。伊丽莎白透过他敞开的衬衫看到宽阔坚实的胸膛,海盗头子有着一身符合他身份的、线条矫健又凶猛的肌肉,不过并不显得夸张,好似起跑的瞬间张紧身躯的豹,充满野性又蓬勃的生机。
他的姿势使他无法放松,脱力之下细微的薄汗渗出,滑过伤痕斑驳的胸膛隐入腰侧。这让伊丽莎白想到挖掘机械从地层里刨出来的一块厚岩,陈旧的蚀痕上覆上新的――里面必然有一条是她前不久留下的。汗珠浸渍下的麦色皮肤让伊丽莎白感到一丝违和――印象中基尔伯特的肤色应该更加苍白、更加细致……不该是这样。
她于是怀着研究的心情抬起他的下巴。海盗头子银白的短发在濡湿后一缬缬贴在额上,眯着红眸直视着她。隔着铁质笼状口罩伊丽莎白也能看见他上扬的唇角,七分跋扈三分挑衅,好似一头身处铁笼也不减傲慢的豹。
纤细的手指掂着他的下巴,这视觉反差很奇怪,仿佛最高大的野兽被最脆弱的缰绳束缚着跪下。伊丽莎白的目光突然飘忽了一瞬,倒不是因为畏惧,而是……这样啊,名叫基尔伯特·贝什米特的海盗在海上混迹了十数年,皮肤早在太阳的恩泽下变为炙烤过般的蜜色,看她的眼神也与曾经大为不同。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海盗头子抓住伊丽莎白转瞬即逝的破绽,发出嗤笑。他有几个小时没有饮水,声音沙哑得可怕,好似火山岩在她耳膜上刮磨,“海德薇莉指挥官终于肯来亲自审问我了吗?”
伊丽莎白同样眯起眼,冷淡地摇头:“上级的命令,不然我不会把时间浪费在你身上。”
“我知道,这当然――”海盗头子咧开嘴唇,野兽的獠牙在铁网口罩里亮起,鲜红虹膜浸过酒似的透着湿醉的恶意,“让我猜猜您接下来要问什么――‘有没有别的同伙’‘藏货点在哪里’‘愿不愿意归降’,说真的这些老掉牙的台词在我耳边已经过了几十遍,你们不觉得腻,想来也翻不出什么新意。”
他直视着她,轻浮恶劣的微笑自唇角伸出:“您一开口我就知道您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嚣张的态度彻底焚尽伊丽莎白本就不多的耐心,在她舰船的牢房里,她也不打算忍耐,抬腿将膝盖狠狠撞在他腹部。感受着肉体撞击的闷响和膝下几块腹肌骤然绷紧,伊丽莎白低下头,毫不掩饰话语中的反感,“回不回答问题先放一边,首先你得改改你的态度。”
海盗头子仰着下巴,喉结在硬朗性感的颈线上滚动,依旧傲慢地眯着眼,“用力,还差点意思。”
“……”伊丽莎白感觉太阳穴内某根血管在失控地跳动。她攥起基尔伯特的短发将他的脑袋按在墙上,手指按下,齿轮转走声的机括弹动声依次响起,短短几秒内机械枪从她右手心长出,枪口抵着海盗头子满是银毛的脑袋。她只要动动食指就能嘣掉这个目中无人的罪犯,彻底解决烦恼来源。
主动力室的巨型蒸汽机隔着一墙轰隆隆地响,基尔伯特鲜红的虹膜上清晰映出她因恼怒而轻微扭曲的娇小面孔。他再次开口,语气莫名带了喟叹:“你会杀我吗,茜茜?”
这话像一阵腥咸湿腻的海风拂过伊丽莎白侧颈,让她的肩颈控制不住地颤栗了一下。遏制住嗓眼飞速涌上来的无数脏话,伊丽莎白收起枪,将试图告诫她“我们没有私自处决俘虏的权限”的副官推过去,“你去审问。”她瞪了墙角的男人一眼,对方从容地回视,他们的视线在空气中撞击出哔呲火花,“我不想多一秒面对他的脸。”
伊丽莎白转身离开时,乖张的海盗头子突然爆发出大笑,盖过了副官犹豫的喃声,散落在蒸汽机的轰鸣和海浪的嘶号中,如疯长的藤蔓不眠不休纠缠着她。伊丽莎白狠狠摔上舱门,心下只觉得烦躁。
倒不是因为对方恶劣的挑衅,而是……一种没有由来的不确定,乖张的态度,挑衅的语言,基尔伯特·贝什米特怎么会是这样?他不该是这样,不该这样跟她说话……
那该是什么样?
一个问题堵死了她纷乱的思绪。
――如果再把时间向前推进几天呢?
十天前。伊丽莎白亲手捕获了基尔伯特。
那天的天气算不上好。乌云如涨水的棉絮越垂越低,风无形的手指在海面上搅起波澜,伊丽莎白用望远镜眺望远处的海面,大名鼎鼎的海盗船队被围困在北海以南。翻涌起伏的墨色海面上,他们老旧落后的炮船有如几只不剩跌入沸水的白鸽,无措地拍翅挣扎着。
随着攻击令下,数枚炮弹在海面上剖开轨道。海盗船队被笼罩在密集的弹网中,像纸片似的轻易撕碎了。伊丽莎白略感遗憾,她本来期待着那位敢指挥着破旧三代蒸汽船与皇家海军铁甲舰对抗的海盗头子能有些出人意料的表演,谁知轻轻一捏便死了,此前将近半月的追捕围截都显得浪费。
突然有船冲出爆炸扬起的水墙。
接着突兀的爆炸声在耳边点起。伊丽莎白的视线迅速扫过声源点,海盗的几枚鱼雷在刚才攻击的掩饰下悄无声息接近了海军舰体,不知是否能破坏舰体装甲造成实质性的破坏……没时间细思,那条冲出水墙的船已经像鲶鱼一般黏了过来,小巧的舰体以不可思议的灵活度在海浪中游动,穿过森林般的扎根大海的炮弹轨道。
发觉对方不是想逃,而是想近攻旗舰时,伊丽莎白下令开启近距离火枪扫射。敌舰游弋在射程边缘,如欺浪嬉戏的海豚。
突然无数人在机械抓钩的帮助下从海浪中跳上甲板。这些常年活跃在海浪中的海盗泅水能力好得吓人,几乎能躲过螺旋桨卷起的漩涡和舰体本身的冲击贴着船底游动。这群海盗似乎还很熟悉舰体,清楚攻击的死角。如今他们侵入到甲板直奔指挥室,几位装填炮弹调整炮塔的海军措手不及,在铅弹下丧命。
伊丽莎白皱了皱眉,副官替她披上外衣。机械燧发枪从袖管中伸出,她扣动保险杠,精准剥夺了五名海盗的行动能力。齿轮转走自动充填弹药期间,只剩一名海盗在飞速接近指挥室。奔跑跳跃中轻松放倒沿途的海军,好似平原上追逐跳羚的豹,漆黑华丽的皮毛下富有美感的肌肉在流动。薄刃带出的血珠如断芯的玛瑙滚落在流动的空气中。
这人如果不是传闻中的海盗头子,想必也是个重要人物。伊丽莎白秉持着活捉的原则,瞄准的皆是非致命的关节,最后一枪打穿了对方的手掌,利器弹飞。她摘去帽子走出指挥室。
舰体颠簸,距离在瞬间拉近。属于她的棕色长发在视野中肆意飞扬,翘出无数不同的弧度。隐约可见对方取出了备用武器,却不知为何的,迟疑了一下,好似因齿轮锈蚀而卡壳的机械指针,瞬间被禁锢在表盘内的时间逃逸出一缕。伊丽莎白捕捉住这珍贵的一秒,放倒了对方。
为了控制住对方相比于她高大太多的身躯,伊丽莎白直接跨在他腰上,膝盖向下抵住他的臂弯,枪管抵上他的额头。
“我抓到你了。”
年轻的指挥官发出胜利的宣言,随着对方漆黑的兜帽揭落,她上扬的尾音却逐渐凝固在空气中。
帽檐投下的阴影如海潮,潮峰一点点扫过那张海岩般硬挺深邃的面庞,有着日耳曼人的特征,并非传闻中的土耳其人。下巴,嘴唇,鼻梁,暴露出的每一寸似乎都在逼着她溺亡。伊丽莎白感觉天旋地转,氧气从僵硬收缩的肺部挤出,她拼尽全力才从泥泞的嗓眼揪出半个音来:“你……”
银发贴着枪口,那双暗红的眼眸静静凝视着她,映出她难以置信的脸――他的眼中有一片永远笼在血红黄昏下的湖,以至于所有沉进他眸子的事物都镀上落日的余晖。伊丽莎白记得这形容还是自己想出来的,她滚了滚干涩的喉咙,下一个音节迟迟无法接上,寂静中男人牵动了唇,她听到他缓声念出,“……茜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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