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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杳晦夜 终须辨黑白(上)
第一回 杳晦夜 终须辨黑白(上)
虽未及寒冬之时,万物却渐近蛰伏,暗凉的阴瑟气息已然悄悄贯透于大地,灰蒙蒙如大蒸笼一般笼罩四方八野。天色昏萧,高山低谷、涧水潭浪莫不暗暗沉沉,浑无什么精神。抬头观看,远处云端的黄赤赤光芒,挟夹着余霞之照纷纷扑泄于丘川树林之上,教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徒生恍惚惆怅之感。
一条山道从碧青色的葳蕤丛叶中伸展出来,暴节迤逦,弯弯曲曲,地面上的沙石虽然有些峥嵘坎坷,可是与周围苍茫穹宇比较起来,甚是渺小微皓。听得隐约“啼踏啼踏”声响,初时有些不太清晰,渐渐听闻真切,路上灰尘鼓起,扑腾了几下,懒洋洋地重又垂趴于泥上。但见三匹黑色的大马飞蹄疾驰,打着响鼻瞬间冲至跟前,马上坐着三个大汉,皆是黑衣劲装,脸上蒙着黑布。那马极快,从小溪上拔腰奋蹄地跃过,稳稳当当落在对岸,继续朝前面奔去。忽然最先那匹马打个踉跄,收势不住,便往旁侧甩去,眼看就要摔倒。
马上的胖汉子怒喝一声,双足从马蹬抽出,两掌在烂银打就的亮鞍上用力压按,顺势腾空而起,在空中翻转了一个筋斗,左足弯曲,右脚斜踩上一棵大树的壮杆,屈膝陡弹,轻飘飘地落在树下。后面两匹黑马倏忽赶至,马上两位大汉高声喝了一声彩,跳下地来,分左右站立于那胖汉子身畔,问道:“大哥,怎么样,没事情吧?”胖汉子嗯了一声,朝地上狠狠地啐口唾沫,手指戟张,点着半日爬不起来的座骑,喝道:“若非老子的轻功还算是不错,险些就被这畜生给害死。它是怀恨在心咧。”兀自气愤难当,走上前,抬膝便是一脚。这一脚踢去足足有千钧之力,黑马本就口吐着白沫勉勉强强爬起,甫然冲撞,登时胸折骨断,长嘶哀号,命毙当场。高个黑衣大汉急道:“唉呀呀!大哥的性子太急了些,你杀了它,便少了脚程代步,后面的迢迢道路还怎么走,难不成还要施展轻功或是与我们同乘一骑吗?”胖汉子冷笑道:“二弟三弟不用惊慌,你往周围看仔细了,咱们此刻已然到了铁岭庙的山脚下,还留着这不争气的畜生作什么?”
那两位汉子惊愕不已,顺着他的手指朝前面望去,狭路窄径,往上趋绵,直通到一座山峰上,峰顶和乌云之间,有一座建筑,不由喜道:“果然就是铁岭庙。”竟然纷纷出掌,将自己的黑马座骑击毙,手段毒辣,委实教人咋舌。三人相顾大笑,其中颇有阴谲诡异之色,又道:“他们做牛做马,此刻也该好好歇歇了,足见我们慈悲心肠。”言毕,拽步就往山道高处纵跳而去,不多时,被晦朦遮掩,很快化作几个小黑点,便似山道的创疤。原地三股黑烟倏忽冒起,打了几个旋散开,黑马尸体转瞬不见,却显出三个死人,形貌狰狞,煞是恐怖,每人脸上皆有刺刻,细细观辨,却是清一色的“囚”字。
却听得有人若似在轻轻吟诵,那声音忽而模糊,忽而清晰,起伏不定,夜间的风息过去,终究能教人听得愈发的真切分明,却是什么“山水满树阴蔽亭,三更最凄凉。粉枕纱厨,残月萧窗青云间。叶叶心心,孰料愁滋味”云云,后面尚有几句,随着沉暮之色的浓浓聚集,那声音又好象被吟诵者故意填压了下来,又听得不甚真切了。须臾,就看一条黑影从树旁落下,悄然无声,面容难清,偶尔闪烁,竟是星目杏睛透出光芒璀璨,所谓明眸善睐,想来也正是如此情状,观之体型,分明就是个女子,身段婀娜,凹凸有致,沉肩细腰,双腿修长,极其曼妙,惹人遐想。
她看着那四具尸体,微微叹息,俄声道:“天地奥妙,法术高明,什么都能变化,却为何就变不了他的一番心意呢?难不成是欺我有不老之术,便是瞧我日益憔悴,却也不在乎麽?”远观前面三个汉子,忽然冷冷笑道:“好,好,你们来到了此地,三个拙浊笨蛋,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晃了晃,重又消没于黑暗之中,踪迹全无。
那三个汉子行至庙前,但见两座双脚楼左右伺力,青砖上面结着斑驳苔藓,碧绿颜色之中略显灰暗。楼顶飞檐高翘,隐约透露出一股煞气,唤作“飞角煞”,最是损害身体。偏偏三黑衣汉子足下便是一座圆形的土台,旁边环绕着一道甚是浑浊的污水,高度和那双脚楼的屋檐持平,劈面就能感觉浓浓煞气扑来。
胖汉子眉头微蹙,沉声道:“大贵人请我们来这里寻觅什么如意禅杖,可是此地荒芜之极,鸟不拉屎,要说真有什么宝贝,那才是奇怪。”后面那腿脚微微有些瘸拐的汉子冷笑道:“大贵人虽然英明神武、文成武德,可是也有犯糊涂的时候,兼有一帮子无所事事、滥竽充数的酸儒旁边瞎咶叨,胡乱决策之下,未免苦了我们这些江湖跑腿的下人。”高个汉子似是有些不悦,道:“三弟,你我都是他厚帛沉金礼聘来的贵宾,怎么会是下人呢?”
说话之间,诸人已经下了土坡,踏上庙门下的长阶。石上麻砺凹凸,不太齐整,更有裂缝忽而从左边传来,歪歪扭扭地直衔右边阶侧,忽而又从右边反引而回,突显峥嵘归至左边的阶畔。从双脚楼中间经过的时候,才觉得煞气少了些,但是气息依旧让人觉得颇不畅快。
胖汉子哼道:“二弟,三弟说得倒也实在,要不是你我河洛三雄还有些武艺,能够受他礼帛聘请,只怕在他的眼里,却连一条狗也比不上的。我们替他卖命,他给我们重酬,彼此不是主子和奴才的干系,那又是什么?只不过咱们的主子极其尊贵,所以我们这些下人也不免水涨船高。嘿嘿!所谓‘宰相门前三品官’,我们可以算得上是二品大员了。”瘸腿汉子拍掌笑道:“不错,我们都是未曾列册吏部文件的朝庭二品大员,但凡得了那大贵人的令牌,走到哪里,当地的地方官敢不奉承殷勤?就说今日从那县衙的牢中提了三个死囚出来,变作大马堪堪乘坐,县老爷看得目瞪口呆,也不敢吭吱半声。其实我们只懂得打打杀杀,哪里会什么变化法术,这不过都是大贵人旁边那臭道士的本领罢了。”
跨过高高门槛,但见前面是一座甚是安静阴谧的院落,右边数十株黑色花朵在泥地上拔窜而出,密密团团,便是在昏黄入夜的光芒照射之下,亦然透出几分稍嫌诡异的妖媚姿态。花枝下不远处,破出一条缝隙,里面汩汩流出一派泉水。水色冰凉,如凝固的长长银条,粼粼波动,绕过黑色妩媚花朵群枝,转入后面一道墙壁,悄悄无声地渗透入墙角的空穴,想必或是在外面盘成水潭。水溪银色撞在花瓣之上,闪烁迷离;黑瓣金蕊投于水中,参差难辨。左边一条青石铺就的小道蜿蜒委折,从槛下转七绕八地延伸拓展,直通向大殿。再往左去,歪歪茬茬插立一排篱笆,看那形状,倒似中间圈养着许多乡下的咶鸡噪鸭一般。可惜篱笆墙头草色枯萎,篱笆枝条斑驳崩裂,却是说不出的苍桑之意、咽生苦味。
胖汉子忽然激灵灵打个寒噤,叹道:“此地阴气极重,你们两个当行一些,且莫失去了谨慎。”花音甫落,便看见他三弟走至那团簇的黑色花朵跟前,细细忖量考较,咦呀道:“大哥二哥,你们看看,这些都是杏花咧,形状容貌皆和怡春院前的那一片杏花丛相似。”胖汉子哼道:“哪里有杏花是黑色的?”高个汉子摇头道:“大哥此言说得早了,如何就没有?咱们能用臭道士的符纸将囚犯变成黑马,说不得另外尚有将人物变化花朵的玄妙。”胖汉子笑道:“你这是类推得过了,常言女人如花,哪里会说…”他本想说“哪里会说女人真是花朵的”,却听见那瘸腿的黑衣汉子发出一声惊呼,其中颇有悚惧惶恐之意,颤声道:“大哥,二哥,你们看看这些花瓣的下面,好生奇怪,长得难不成是…是野兽?”胖汉子和高个汉子围绕过去观看,所谓“杏花”之下,处处地地生长出几颗果籽,形状奇异,面上赫然镌生一双环眼凶目,肉鼻横胡,周围伸出许多微小绒毛、屑屑绵绵,就好像是狮子一般。鼻下有口,獠牙森森,果然惟妙惟肖,便如许多的狮子被变化缩小,皆攀于花枝歇憩。胖汉子啧啧称奇,不觉探出手指去拈那果籽,方才要贴上去,蓦然看那类似兽首的果籽张开小嘴獠牙,茎梗细脖朝前暴涨,就朝自己手指咬来,登时唬吓得“啊呀”寒战,缩手拢袖,朝后面疾退半步,惊道:“你们可是瞅清楚了,这怪物会吃人。”高汉子和瘸腿汉子相顾愕然,凛凛蹙眉,却说不出话来。
那高个汉子喃喃自语,声音颇似低微,瘸腿汉子才要问个明白,蓦然听得院后前迎宾楼传来一声怪叫,如鬼若魅。“嘎吱嘎吱”声响不断,见楼前的大门慢慢被人推开,敞打横启,可是朦朦胧胧的门户之后,却连半个人影也看待不得。三人瞠目结舌,额头冷汗涔涔,黄豆大的汗珠子不觉顺着脸颊流淌至脖子,又贯入肩膀胸背,再吸上一口气,便好象吃下了三伏天的冰雪,穿肌破肤,凝毛冻孔,贴心前后处更是寒冷难禁。彼此相顾骇异,才要说上几句话,但见楼中一道黑漆漆的气息从门洞中间卷出,如蛟龙出海,又似巨蟒窜洞,张开矫转叵测的“舌头”,瞬间将三人悉数卷住,挣扎不得,上下抖动数下,倏忽缩回屋中。河洛三鬼只觉得腥臊扑鼻,再兼被拖拽得甚是厉害,几乎都要昏了过去,便在悚惧惊魂之际,那股卷绕的黑气陡然化得无影无踪。三人“啊呀”大叫,手舞足蹈从半空跌落,直摔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听得“轰”的一响,屋门顿时关闭严实,便好似牢房般将他兄弟圈禁其中,不得出入。
胖汉子好半日缓过神来,但觉浑身酸楚不堪,拍拍巴掌,怒道:“二弟,你适才说了什么话,却莫名其妙招惹得如此怪风异息?”高汉子愣了愣,道:“大哥,我没有说什么啊?只是看着那黑色杏花诡异阴谲,果籽奇怪,便说道象是杏虎头。你可记得,当年江湖上曾经有一个独脚怪道,便是唤作‘杏虎头’的,一根八瓣莲花锤使得出神入化,黑道莫不闻名。后来便没有了踪迹,十数年来,再无任何音讯。”瘸腿汉子道:“啊,我知道此人,听闻他死去之后,留下了一张宝藏图。”胖汉子哼道:“三弟,你如何知道他就死去了?”瘸腿汉子道:“杏虎头是何等人物,倘若未死,怎么能隐居十数年,耐得住这无数日月的寂寞呢?”话音才落,听得“当啷”声响,若似什么物什落在了前面,旋即有人哈哈笑道:“不错,那杏虎头的确是死了,只是连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藏宝图呢?”
河洛三英惊道:“是谁在鬼鬼祟祟地说话,还不给我出来?”瞠目四望,偏偏楼内昏黯无比,眼力难以远企,便听得那人冷笑道:“我虽然不是鬼物,可是也和鬼差不多。嘿嘿!我果真要是出来,你们这些江湖汉子武功再是高强,毕竟也是凡人,如何能够抵挡我的煞气?”眼前一阵迷晃颤摇,两团偌大的火球在前面熊熊燃起,下面撑持着两根粗如儿臂的牛油蜡烛。烛光摇曳,贯透绵延周围数丈之地,青砖之上,赫然摆放着一件长长的物事。瘸腿汉子看得真切,“唉呀”惊呼,颤声道:“这…这难道是杏虎头的独门兵刃不成?”原来那东西果真就是一柄八瓣莲花锤。锤柄在灯光之下,散发出悠悠光芒,却不能遮掩上面的斑驳锈迹。
一阵若似呼吸的气息传来,在楼内空宇处盘绕打转,胖汉子好半日才咳嗽一声,勉强鼓壮胆气,喝道:“那杏虎头有无什么藏宝图,皆和我兄弟不相干的。我们来此,不过是奉了某位大贵人之命,特寻某件物什罢了。还请阁下高抬贵手,休要和我为难才是。”那声音冷笑道:“什么大贵人,不过就是乱臣贼子罢了,紫薇星命富贵之极,常人受之,反而折寿添害,偏偏世人不明白其中根由道理。嘿嘿!话说回来,我与你们为难怎样,不为难又怎样?我若是吃了你们,还怕你们化作什么厉鬼报复我不成?你们所要之物,无非就是如意禅杖,好笑,好笑,那样的宝贝,岂能是你们搬挪得动的咧?”此言一出,河洛三英齐声惊咦,忖道:“我们的幕后主子,往来目的竟然被他说得分毫不差。”慌不迭齐步后退,肩比肩,背贴背,嗫嚅道:“果然…果然非妖即鬼。”沧啷啷拔出腰间的兵刃,三柄明晃晃的大刀横护于胸前,排成守御架式。
那声音却似不慌不忙,笑道:“黄郦之雅,雅闻风,寒梅绽雪,雪开六处四方飘,飘缈尽,白瓣轻轻垂香蕊。”胖汉子愕然一怔,问道:“二弟,你读的书多,他说些什么?我可是听得不太明白。”心中暗忖:“我可是听得太不明白,只是如何好说?只好说作不太明白了。”高个汉子揉揉鼻子,面有为难之色,听得悠悠声又起,颇多惨淡阴谲,道什么:“黄郦之素,素探月,秋菊披霜,霜走八角六合摇,摇*,苍松凝凝挂冻铃。”不由眉头微蹙,低声道:“大哥,我也不晓得他诵些什么。”
却看瘸腿汉子将大刀在半空划了一道圆圈,自示威风,骂道:“酸不溜丢的,那鬼物在卖弄斯文呢。”此言方落,听那声音哈哈笑道:“不错,不错,我就是在卖弄斯文。可知‘黄郦之静,静居渊,树生空谷,谷有百仞千屏展,展阔时,孤鸟过处苍渚远’乎?”不及河洛三英回答,又道:“黄郦之神,神问天,月射寒江,江烟万里一脉流,流逝去,明霞落处远山低。”胖汉子和瘸腿汉子惊骇之余,怒道:“放屁,放屁,鬼物放屁,臭不可嗅。”
那声音不慌不忙,细细辨之,似乎尚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意,不怒反喜,揶揄道:“好,好,果然是放屁,不过不是鬼物放屁,却是神仙放屁。”胖汉子呸道:“咱们兄弟虽然不是光明磊落的人,却晓得神仙都是坦荡豪爽的,岂会是若你这般鬼鬼祟祟的?你也好自比神仙?”那声音冷笑连连,转而大笑,笑之甚畅,道:“糊涂,糊涂,你这浊物哪里知道,作此词者,好雅颂,好品鉴,有些好色,性喜欢醇酒佳酿,本是天上九霄界中的一位赫赫有名的*快活神仙、位跻八仙其一,唤作纯阳子吕洞宾。”河洛三英面面相觑,有些难堪,心想:“原来是吕洞宾作的词。”
听那声音又道:“而余沧子所著那《品仙录》中,专事一章对他有所具载,说他乃是一位清量雅致、详情豪达,道心恬淡高远却又不失风趣恢廓的一位散仙大神。可惜我不敢亲自上天,和这位曾经三戏白牡丹的神仙好好品茗斗酒,虽然神羡已久,毕竟是可望而不可及之。”高个汉子咽口唾沫,问道:“所以你便念诵此词,遥遥敬颂?”话锋一转,问道:“此词究竟怎样?”那声音笑道:“若是评论此词的来历,各说不一、众道纷纭,有人言词凿凿,说是吕洞宾某年某月某日路过黄郦山,拔云纵雾之间,遥遥看见此山迥异,山色峻拔,多有清逸之姿,翠盖广张,更添幽情,不觉心醉神驰,诗兴大发,又觉得五言七绝皆不能尽抒胸臆,索性弃诗填词,以为留书纪念,遗留一段风情典故;也有人对此则大大地不以为然,偷偷言传另外一则说法,就其根本,乃是那吕洞宾心幕一位天际云端的美丽仙女,仙女姓名便唤作黄郦,云堆翠髻,眉目如画,目若桃花,睛似秋波,是天界数一数二的香培玉琢的大美人。神仙羡慕异常,却不能求合鸳鸯,共度红绡罗帐,违迟道家的种种森严戒律,遂黯然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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