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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送行。它可是我所认为的世上最难做好的事情之一,对此,你大概也心有同感。
送一位朋友从滑铁卢去渥克斯厅可说是一件相当简单的事。但你从来就接不到这种轻松活儿。我们只有当朋友要远行,离去的时间又比较长久时,才被召唤亲赴车站送行。朋友交情越好,送的路程越远,朋友离去的时间越长,我们就越早到达车站,相应的,我们遭遇的失败也就越为惨烈。这种失败的程度恰恰与场合的正式以及感情的深厚程度成正比。
屋内话别已十分体面,甚至在门前台阶也不错。我们脸上的表情书写着真切的忧伤,言语里透出恋恋不舍之情,主客双方不觉尴尬或拘谨,亲密友谊更是丝毫无损。如此的送别真可谓完美。可我们怎么就不懂到了这种程度就应该罢休呢?通常情况下,即将远行的友人们总是恳求我们次日早晨不要再赶到车站。但我们知道那不一定是真心话,便也就不听信那劝说的话,还是奔向车站。假若真的听信了朋友们的话,并且照着做了,他们说不定心里还会责怪呢。何况,他们也确实希望能再见上我们一面。于是我们也就按时到达,真诚地去回应朋友的愿望。但结果却,结果却,陡然生出一道鸿沟!我们伸手,可怎么也无法超越,谁也够不着谁。我们哑口无言,像愚笨的动物痴望人类一样面面相觑。我们“找些话题来说”——但哪里有什么话好说的!大家都心知肚明离别之景昨夜就已上演了一遍。人还是昨晚的那些人,但从表面上看,所有的又都变了;气氛是如此得紧张,我们都盼望着列车员赶紧鸣笛,及早结束这场闹剧。
上周一个冷清阴沉的早晨,我准点赶到奥斯顿送一位去美国的朋友。
头一天晚上,我们已经摆设筵席为他饯行,席间分手的离情和聚会的喜庆揉合得恰到好处。他这一去可能就是多年,席上有些人恐怕今世也难得再见他面。虽然说不上完全不受未来所投下的阴影的影响,可我们还是兴高采烈,畅叙了往日情谊。我们既为认识这位朋友而感谢命运,同时又因他的行将离别而遗憾不已。此两种情怀欣然体现,昨晚的离别真是完美!
可现在呢,我们在站台上,行为僵硬,极不自然,友人的面孔嵌在车厢窗框中,却宛然属于一个陌生人——一个急于讨人欢心的陌生人,一个情意真切但却又举止笨拙的陌生人。“东西都带齐了吧?”送行的人中有一个打破了沉默。“对,都带齐了。”我们的朋友愉快地点了点头,答道。“都齐了。”紧接着的这再次重复更加明显地暴露出此刻他头脑的空空如野。“那你得在火车上吃午饭了,”我说道,尽管这个预言远非是第一次被提出。“啊,是的。”他用确定的语气回答,然后又告诉大家,列车将中途不停直达利物浦。这句新加上的话可似乎就带来了惊讶。我们彼此对视。“在克鲁也不停吗?”一个人问道。“不停。”朋友回答得简短,甚至都有些不悦了。较长一阵时间的停顿过后,有个人对我们的朋友回了句“行!”,与此同时还点着头,作强颜欢笑状。于是,车外每个人那般点头,吐出那个莫名其妙的单音词“行”,以表谢意。沉默再次接踵而至,多亏我们中的一位干咳了几声打破这沉闷的寂静——那咳嗽当然是假装出来的,但它们却恰到好处地拖延了时间。列车似乎没有立即出发的迹象,站台上还是乱哄哄的。关于解除送别紧张的气氛——无论于送客的,还是于被送的——这个时刻还没有到来。 。 想看书来
送 行(2)
我的目光四处游弋,移到一个中年人身上的时候眼前突然一亮,他体格颇为健壮,站在站台上,正同我们旁边第三个窗口里的一名年轻女郎亲切话别。他良好的体型于我似乎并不陌生。那女郎显然是个美国人,而他则作为英国人的特征也十分明显。如果不注意这点,单从他娓娓而谈的神态判断,我定会把他们当成一对父女。我热切地想听到他说话的内容,十分确定他此时正提供着最宝贵的建议;而他又是那般温柔地凝视着他的倾听者,真是活脱脱的一个美男子。末了,他又叮咛几句,更是魅力摄人了,连站在那么远之外的我都能感受到。而这魅力,就好比他的身材,隐隐约约为我所熟悉。但我在哪见到过呢?
我猛地想起来了。他是休伯特·勒·罗斯。可是,比起最后一次见面,他发生了多大的改变呀!那都是七八年前在滨河路的事了。当时他正失业(失业对他而言再正常不过了),来找我借半克朗。他是如此魅力非凡,借他点东西都能让人受宠若惊。但凭着那样的魅力,他竟也一直没在伦敦舞台红起来,其中道理我是猜不透的。他滴酒不沾,是一个优秀的演员。可他也游走到外地了,像其他许许多多休伯特·勒·罗斯一样(当然,我在这所写下的并非他的真名)。于是我也就像别人一样,没过多少时日就把他遗忘了。
时光流逝,在奥斯顿的站台上再度见到他,真有些陌生感,尤其是他现在如此地阔气殷实。把他给认出来可真不容易,其一是几乎令他面目全非发福了的身材,其二更是他今非昔比的衣着。多年前,他两颊瘦癯,胡子拉碴,一件人造毛皮大衣是惟一能让他抛头露面的皮囊。但如今,他的穿戴典型地透出富贵而内敛的风格。他无须去引人注目,人们自然而然就会被他所吸引。有他这样一位具备银行家气质的人前来送行,被送的人都会甚感荣幸。
“请后退,请后退!”列车就要开了,我也挥手向朋友告别。可勒·罗斯并没有动,依旧站在那儿握着那美国女郎的双手。“请后退,先生!”他照做了一下,但立即又冲了回去,上前耳语了最后一句珍重之辞。我猜,当时女郎一定泪眼汪汪了吧。而最终当他目送列车驶出视线,转过身时,他眼里也噙满了泪。不过,见到我时他还是表现得很高兴。他一边询问这些年来我都隐匿在什么地方;一边还给我那半克郎,仿佛这钱他昨天才刚刚借去。他说每星期六我发表的那些剧评是如何赏心悦目,同时还把我的手挽起,沿着站台一路缓缓地走。
作为回敬,我告诉他由于他的离去令伦敦舞台失色不少。“啊,的确”他答道,“我如今不再在舞台上演戏了。”他说这话时对“舞台”这个词特别强调,我便问,那现在他又在何处演戏。“站台上。”他回答道。“你的意思是,”我又问,“你在音乐会上作朗诵?”他笑笑,说:“就这儿,”还用手杖敲着地面,“我说的站台就是这儿”。他神奇的发迹是不是搅乱了他的神经?可他看上去十分理智啊!我于是请他把话讲明白。
“我想,”他一边向我递过一支雪茄并点上,一边说道,“你刚才在给一位朋友送行吧?”我表示同意。接着他又问那我认为他刚才在做什么。我回答说我看见他也在送朋友。 “不,”他严肃地说,“那位女士并不是我的朋友。我今天早上才第一次见她,不到半个小时前,就在这儿。”说着他又用手杖敲了敲站台。
送 行(3)
我承认自己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了。他笑笑:“你大概听说过英美社会局吧?”我说没有。他便解释道,每年前来英国旅行的美国人成千上万,可其中不少人没有英国朋友。以前他们往往携带上介绍信来这里。但英国人素来就太淡漠了,这些信写是写了,可连张废纸都不如。“所以,”勒·罗斯说,“英美社会局便应运而生,以满足这项长期而迫切的需要。美国人喜好社交,多数人又囊中殷实。社会局便向他们提供英国朋友。所得费用,做朋友的和社会局五五分成。唉,我混不上个局长,没福发大财。我就是一个雇员罢了。不过也还算凑和,现在算是个送行人员吧。”
我要求他作进一步说明。“不少美国人,”他接着道,“负担不起在英国交朋结友,但花钱请人为他们送送行还是没问题的。单送一个人收款五镑(相当二十五美元);两位或两位以上的团体费也不过是八镑(相当四十美元)。他们到局里提前付好钱,留下出发日期以及相貌特征,以便送行人员辨认他们。然后——到时候就有人为他们送行了。”
“可这值得吗?”我不禁叫了起来。“当然啦,”勒·罗斯回答道。“这不至于让他们自觉是‘他乡客’。列车员会因此敬重他们,而其他乘客也不会瞧不起他们——他们不久就要一同登上轮船的。这能为他们赢得整个航行中的地位。再说,事情本身就很有意思。你刚才看到了我送那位女郎吧。不觉得我身手不错吗?”“的确不凡,”我承认道。“我真羡慕你。你看看我站在那儿——”“是的,我能想象。你在那儿,从头到脚哪都不对劲,呆呆地望着你的朋友,搜肠刮肚地找着话题。我完全理解。以前我也是这样的,只不过后来专门研习,干起了这行,才表现得像模像样起来。我现在的技术还没有登峰造极,登上站台后不免总有些怯场。这火车站的戏可最难演,这点你一定也有切身体会。”“可是,”我有些生气了,“我没有演戏,我可是在真心实意地感觉——”“我也是的,伙计,”勒·罗斯又说,“没有真情实感是演不了戏的。那人叫什么来着,那个法国人——狄德罗,对了——他说过可以;可他都懂得些什么?你没看见火车开时我眼睛里涌出的泪水吗?告诉你吧,我确确实实受了感动,我的眼泪不是硬挤出来的。我敢说刚才你也一样,只不过你做不到用眼泪来证明你的感动罢了。你不会表达你的感情,也就是说,你演不了戏。退一步说,”他说得稍微委婉些,“至少你在火车站演不了戏。”“那请赐教!”我放开了嗓门请求。他定定地看着我,斟酌片刻,终于说“好”,答应了下来,“实际上送行的旺季也快过去了。我可以给你上几堂课。目前我的门下子弟还真不少;不过还是这样吧,”说着,他查了查他那漂亮的记事簿,“定为每周四和每周五,一次一小时。”
他开出的学费,坦白说,实在是不低的。但既然是学点本领,我也就不会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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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 雪
'英国'约翰·博因顿·普里斯特利
约翰·博因顿·普里斯特利(1894—1984),英国小说家、剧作家、评论家。曾就读于剑桥大学,1922年到伦敦,从事文学创作。他的作品被人们广为传阅的有小说《好伙伴》、《天使街》,剧本有《危险的捌角》、《我曾到过那里》等。其散文写作思想纯真细腻,文笔婉转流畅,语言生动活泼,让人在平实的生活中感受人生的乐趣。作者在《初雪》这篇文章中,用清新秀丽的笔触向人们描绘了一场富有声色,充满趣味的雪景,寄托了作者渴望恬静生活方式的理想。
罗伯特·林德曾这样评论简·奥斯汀笔下的人物:“他们是这样的人,在他们的生活中,能遇上一场小雪就算是一件大事。”尽管可能被这位诙谐而温和的评论家看成是伍德豪斯式的人物,我仍然坚持认为,昨晚这里下了一场雪的确是一件大事。清晨,看到这皑皑白雪,我和孩子们不禁兴奋起来,我看到他们在幼儿室的窗户前凝望着外面奇妙的世界,七嘴八舌说个没完,仿佛又要过圣诞节了。事实上,这场雪对我和孩子们来说都是惊奇、迷人的。这是今年冬天这里的第一场雪,由于去年此时我身在国外,在落雪时节正经历着热带的高温,所以再次看到铺设着这洁白地毯的大地时;有种久违了的感觉。去年在国外时,我遇上英属圭亚那三个年轻的女孩子,她们刚结束对英国的初访。在她们印象之中,最深的两件事是:伦敦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全都是陌生的面孔(她们强调这一点,是因为她们一直生活在小镇,人们彼此都很熟悉);另外一件事是在索默塞特某地,一天清晨醒来忽然见到了白雪皑皑的景象。她们欣喜若狂,一扫淑女的矜持,冲出屋子,来回奔跑在那片晶莹洁白的雪地上,在无人踩过的雪毯上,留下了横七竖八快乐的脚印,正像孩子们今天早晨在花园里做的那样。
这场初雪不仅是件大事,而且还是件富有魔法的大事。你睡觉时处在一个世界里,而醒来时,却发现你在一个截然不同的天地里。如果这都不让人沉醉,到哪里去找更醉人的东西呢?一切都悄然地在一种神秘的沉静中完成,因而更给这场初雪增添了玄妙的色彩。若所有的雪铺天盖地倾泻下来,把我们从午夜的沉睡中惊醒,那么,这就没什么值得欢呼雀跃的了。但它却是趁我们熟睡时,分秒必争,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卧室里窗帘拉拢了,外面却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犹如无数的精灵仙童在悄悄地施展魔法,而我们只是翻个身,打个呵欠,伸一下懒腰,对此毫无知觉。然而,这变化是多么巨大呀!我们住的房子仿佛掉进了另一片天地。即使在白雪鞭长莫及的室内,也好像不一样了,每个房间都显得小巧而温暖,好像有某种力量的驱使让它成为一个伐木工的棚屋,或一所温暖舒适的圆木房。外面,昨天的花园,现在却是晶莹皎洁的一片,远处的村落犹如置于古老德国神话中的一个仙境,不再是你所熟识的一排排房屋了。所有住在那里的人们:戴眼镜的邮政局女局长、鞋匠、退休的小学校长以及其他人,如果你听说他们都改弦更张,成了古怪精灵般的人物,能为你提供隐身帽和魔术鞋,你也不会感到不可思议。你也会觉得自己和昨天不太一样。一切都在变化,你又怎会一成不变?屋子萦绕着一种莫明其妙的激动,一种由兴奋而产生的微弱的颤动,让人心神不宁,这和人们将要作一次旅行时所常有的那种感觉没什么两样。孩子们当然无比兴奋,就连大人们在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之前,拢在一起聊侃的时间也比以往要长一些。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到窗户前去瞧瞧——这种情形就和人们在一艘远行的游轮上一样。
今天早晨起床时,整个世界变成了淡蓝洁白交相呼应的冰封天地。光线从窗户射进来,迷迷离离,竟然使得洗脸、刷牙、刮胡子、穿衣服这些日常小事也显得很离奇古怪。接着太阳出来了,到我坐下来吃早餐时,太阳的光彩已经是绚丽夺目,给雪地添上一抹柔和的淡粉色。餐室的窗户成为一幅可爱的日本版画。屋外的小梅树愉快地沐浴着日光,枝杈上镶嵌着淡粉色的雪花巧妙地装点着树干。过了一两个小时,万物都成了寒气四溢、白蓝交辉的发光体。世界再次焕然一新。那精巧的日本版画已然消失。我从书房的窗户中望去,穿过花园,越过草地,看到那远处的低丘,大地晶莹皎洁,天空一片铅灰,所有的树木呈阴森恐怖状——确实有种非同寻常的危险蕴藏在这景象之中。它好像把我们这个与英国中心毗邻地区里的宜人乡村变成了一个残忍冷酷的荒原。在那幽暗的矮树林中,似乎有一队骑兵随时都会从里面冲杀出来,随时都会听到刀剑无情的砍杀声,也可能会看到远处某一处雪地被鲜血染红。——这就是我看到的情景。
这时情况又在变化。光亮已经消逝,那恐怖的迹象也荡然无存。雪下得正紧,大片大片柔软的雪花扬扬洒洒,因而人们几乎看不清对面那浅浅的山谷,厚厚的积雪压着屋顶,树木也都弯下了腰,映着影影绰绰的空茫,依然能清晰地看见乡村教堂的风标,然而它已变成安徒生笔下的某种动物了。我的书房独立于整所房子,从这儿我可以看到幼儿室的孩子们把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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